野菜 開春,我吃了兩頓野菜,兩頓都是苦菜。 第一頓野菜,是京郊一位朋友送來的,帶毛刺的苦菜,妻用來包餃子,我吃得可美了,正好趕上一位朋友在附近開會,過來分享了。 在家鄉(xiāng),苦菜用來做酸菜,甘肅的酸菜跟東北的酸菜不同,甘肅的酸菜是將煮熟并捏去水分的菜倒進缸里,再添入清面湯,發(fā)酵多日,變成了酸菜、漿水。剛來北京,常和幾位老鄉(xiāng)找甘肅人開的飯店吃漿水面,一些陜西人開的店里也有漿水面。喝漿水,吃酸飯,太過癮了。一位鄉(xiāng)友在京成家,他弄來菜缸積酸菜。連他山東籍的妻子也愛上了甘肅的酸菜、漿水,朋友一天不吃一頓漿水面,會饞。北京某寺的監(jiān)院是甘谷人,據(jù)說他的僧房有缸酸菜。我一位鄉(xiāng)黨在北京搞文化產業(yè),公司請的大廚是家鄉(xiāng)人,為的是能吃家鄉(xiāng)飯,酸菜當然有,他還開車接我去他那里吃漿水面。吃甘肅的酸菜喝甘肅的漿水,不會得高血壓、高血脂、心腦血管病,這些病在甘肅農村比較少見。東北的酸菜是用鹽水泡制的,東北的“豬肉燉酸菜”很有名,“翠花,上酸菜”,酸菜吃多了,心腦血管會有毛病,是亞硝酸鹽惹的禍。我岳父住的小區(qū),我看到很多中風后遺癥者艱難地走路。甘肅的酸菜,除了用包菜(蓮花白)、苜蓿、芹菜之外,最常用的是苦菜,東北人說“積酸菜”,甘肅人說“tou酸菜”?!?/SPAN>tou”字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寫,權以拼音代替吧。從春天到秋末,滿地都是苦菜。我小的時候,最愛喝漿水,放學回家,先拿起勺子舀兩勺漿水喝了。玩?;丶抑蠛葷{水,爽快,解渴,沒法形容。我也干過傻事。大概是1983年,已經(jīng)包產到戶,母親要我送一罐漿水到麥場里,大家渴了。我突發(fā)奇想,給漿水里放點糖精會不會更好喝?結果母親說這漿水味道怪怪的。 去年一位西北博友來訪,給我?guī)韮珊锌嗖瞬?,把苦菜采來,洗凈,烘干,做茶,清熱敗火。我想泡開當苦菜吃。泡了兩天也沒泡柔軟,嚼不爛,只好倒了。今春整理東西,看到還有一盒苦菜茶,泡了四天才泡柔軟,不斷換水,捏去苦水,然后煮開,再捏去苦水,加點醋,加點醬油,加點鹽,加點蔥花,加點麻辣拌料。正好有位朋友來訪,分享了。朋友贊不絕口,連說好吃。 前幾年,一位東北的朋友來訪,帶了一小袋子新鮮的苦菜,妻把苦菜洗干凈,直接蘸東北大醬吃,風味特別。 小時候,吃苦菜覺得苦的難受,哪像現(xiàn)在偶然吃些包谷面、秫秫面,感覺可口極了。在那艱苦的歲月,天天吃包谷面、秫秫面,日子難熬。生活就是這樣,彼一時也,此一時也。現(xiàn)在的年輕人偶然吃窩窩頭,覺得香,覺得日子好過。生活豐富了,物質豐富了,現(xiàn)在一年吃不上兩頓包谷面,過去天天吃包谷面,更沒有現(xiàn)在豐富的蔬菜,那時說到吃菜,只能吃酸菜、野菜了,炒一頓“洋芋桿桿兒”,卷著“蕎面餅餅兒”,就是大餐了。“洋芋桿桿兒”就是土豆絲。小的時候,一位發(fā)小的母親很懶散,我那同學天天做飯,我們一幫小同學欺負他口吃,就故意問:“雙鎖,昨天吃的啥飯?”雙鎖吐字不清,總會說:“吃的是洋芋桿桿兒,蕎面餅餅兒”,而“餅餅兒”從他口里發(fā)出來,成了“影影兒”。于是,“洋芋桿桿兒,蕎面影影兒”就成了經(jīng)典。大家笑完,再次見了雙鎖,還要這樣沖他喊。雙鎖也不生氣。 村里一位老人吃飯,總要高喊他兒子的名字,說:“上菜?!边^年的時候才能吃上幾頓豬肉白菜炒粉條,這就是“上菜”了。鄰居經(jīng)常聽老王頭喊“上菜”,很納悶,他家天天吃菜?有一天,實在忍不住,就問老王頭的兒子,你家天天晚上上菜,上啥菜?老王頭的兒子說:一盤酸菜,一盤洋芋桿桿兒。鄰居釋然。這菜,我家也有,也能天天上菜。 妻帶我去兜風,電動車開得不是很快,護城河兩岸的柳枝吐綠。我小的時候,很多人家要吃柳菜,方言叫“柳蝶”,就是嫩柳葉。柳葉很苦,母親會讓我們采回很多嫩柳蝶,不是現(xiàn)在人們揪幾把那樣,做點小菜,而是用背簍裝柳蝶,用大鍋煮出來,土地上“臥”三天“拔苦”,苦味拔過,炒著吃,拌著吃。那時候,人們大多吃不飽肚子,柳蝶也是菜?,F(xiàn)在的人也知道柳蝶是菜,不再是為了吃飽肚子,而是吃新鮮。環(huán)境保護者不允許隨便摘柳蝶,不然,這人一把,那人一把地摘柳葉,這樹還活不?農村的柳樹,都是一人可抱的大樹。我回鄉(xiāng),那些童年時吃過柳蝶的大柳樹早就砍光了,數(shù)十棵大樹,一棵不?!,F(xiàn)在的農民愛高樓,不愛古跡,不愛大樹,不愛山林,也不愛莊稼。從小老師領著我們去植樹造林,國家曾有“再造一個山川秀美的大西北”的口號,可村里原有的山林,全砍光了。我上中學時村里還有樹林子,學生們到樹林里背書,喜歡練拳的學生會到樹林里練功。要是一個村里,能有長了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的大樹,這個村子里一定會出人才的。每年鄉(xiāng)政府還要給國家上報植樹造林的畝數(shù),領取國家的財政資助。很多農耕地荒著,年輕人大多到外地打工,留守的中老年人沒幾個愿意種地,反正有錢了。 家門外的一棵老榆樹,我在家鄉(xiāng)時就砍掉了。春天,母親會把榆錢和在面里做餅,有股甜甜的味道。榆錢飄香的時候,我爬上大榆樹,自己采了,直接塞進口里,算是美餐。榆樹葉人能吃,還能養(yǎng)蠶。北方人不養(yǎng)蠶抽絲,養(yǎng)蠶純粹是孩子們玩。母親說,困難時期,人們饑餓得連榆樹皮都磨粉吃。 槐花的香氣沁人心脾,門前的那棵大槐樹是我太祖父種的,我小的時候樹長到一個合抱了,樹上有喜鵲窩,夏天,濃蔭匝地,空氣芬芳,空氣里有香甜的味道。母親要我采來一背簍一背簍的槐花,一部分用來喂豬,一部分母親和在面里做餅。三哥上大學那年,父親把這棵大樹鋸了,賣了五十元錢。一棵生長了一百年的老樹,終于倒了,倒在花香四溢的夏季。 吃野菜的日子,令我惜福,知道生活的艱難和幸福來得不容易。我種過地,受過苦,知道“粒粒皆辛苦”是最真實的一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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