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 花卉山水冊十二開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詩如此,畫亦如此。明清鼎革之際,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血戰(zhàn)……原本人間天堂般的江南籠罩在一片血雨腥風(fēng)里。而在遙遠的桂林,同時也上演著一場同室操戈的人間慘劇。靖江王是歷史上傳襲時間最久的藩王,極盛時的靖江王府有宗室兩千人,歲食祿米五萬兩,妥妥的鐘鳴鼎食之家。弘光覆滅時,第十三代靖江王朱亨嘉自稱監(jiān)國,不出意外地,他全家遭隆武帝誅殺。王子朱若極被家臣喝濤救出后,在全州湘山寺出家,法名原濟,字石濤。從此世間少了一個王子,多了一個畫僧。
成年后的石濤一襲僧衣,飄然而去,浪跡大江南北??滴跷迥辏?666年),他來到安徽宣城。這里聚集著一個后世鼎鼎大名的畫家群體:新安畫派,其成員有弘仁、梅清、查士標(biāo)、雪莊等,他們每個人都故事滿滿。以弘仁為例,明亡時他參加過徽州的抗清,兵敗后入武夷山為僧,晚年往來黃山、白岳之間。他原本宗法“元四家”,尤重倪瓚,格調(diào)清雅,境界冷逸,后受黃山真景熏陶,不受云林畫法約束,得寫生傳神之妙,一山一石似有千山萬石之感。其《黃山圖》冊60幅將黃山各處名勝盡收筆底,畫作簡潔洗練,丘壑嚴整奇崛,意境荒僻幽寂,被后世稱作“黃山寫生第一人”,弘仁與髡殘、原濟、朱耷被后人合稱“四僧”。 另外一位新安派大家梅清有名作《黃山十景》,寫天都、蓮花、始信、浮丘諸峰及松谷庵、煉丹臺、光明頂?shù)染吧?,?gòu)境瑰奇,忽險峻,忽幽深,忽崇高,忽縹緲,幅幅皆出奇致而絕不雷同。找到了戰(zhàn)隊的石濤如魚得水。早年石濤受傳統(tǒng)技法影響,皴法偏向嚴重,線條較硬,受新安畫派尤其是梅清雄奇畫風(fēng)的影響,石濤的皴法趨于簡潔,人稱“細筆石濤”。在他的《山水圖冊》“蒲團松” 一開里,勾畫了三人專門坐上松去試驗的情形,他們手執(zhí)書卷,四圍奇峰羅列,煙云變幻,頗有童趣。梅清此前畫“蒲團松”時也著兩人攀上松頂對坐,顯然石濤創(chuàng)意受到了梅清點子的啟發(fā)。 石濤 《山水圖冊》在宣城十余年里,石濤和朋友、僧侶、徒弟多次登黃山。云海、怪石、奇松,種種無可名狀的雄奇壯美,讓他禁不住瞠目結(jié)舌、忘情大叫:“黃山是我?guī)煟沂屈S山友。心期萬類中,黃峰無不有。事實不可傳,言亦難住口?!秉S山仿佛突然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脈,奇崛的大自然與石濤個性里的放曠逐漸共鳴,那汪洋恣肆的激情蓄勢待發(fā),造物的靈機溢于他的筆下畫上。他的《黃山圖》72幅等名作橫空出世,奇峰羅列,煙云變幻,筆墨縱肆瀟灑,構(gòu)圖新穎,景色新奇,終于青勝于藍,梅清看后也稱道連連:“天都之奇奇莫紀,我公收拾奚囊里。擲將幻筆落人間,遂使軒轅曾不死。我寫泰山云,云向石濤飛;公寫黃山云,云染瞿硎衣。白云滿眼無時盡,云根冉冉歸靈境?!?/span>后人評價諸位寫黃山的名家,漸江(弘仁)為心象黃山,梅清為幻象黃山,石濤為大象黃山,雪莊為印象黃山。
康熙十九年(1680年),石濤離開了宣城,“先數(shù)日,洞開其寢室,授書廚鑰于素相往來者,盡生平所蓄書畫古玩器,任其取去?!?/span>來到南京后的石濤主持長干寺,那時的寺廟主持不似現(xiàn)在的風(fēng)光,主打一個“慘”字——“一貧從到骨,太寂敢招魂。句冷辭煙火,腸枯斷菜根。何人知此意,欲笑且聲吞……秋冷云中樹,霜明砌外筠。法堂塵不掃,無處覓疏親。門有秋高樹,扶籬出草根。”平日里他在一枝閣內(nèi)危坐修行,仿佛達摩面壁一樣。他小心謹慎,守護著身世的小秘密,為此他用了很多小號,在南京時他自稱“枝下僧”,山里時化身“濟山僧”;佛經(jīng)讀多了他自稱“小乘客”,胸中憤怨難平時又化身“苦瓜和尚”,還有“清湘老人”、“清湘大滌子”、“清湘小乘客”等馬甲(“清湘”是全州的古縣名)。當(dāng)有人慕名來訪時,他閉著眼睛,不聞不問。身處前明的陪都,前朝的元素?zé)o處不在,難以回避。偶爾,原濟和尚和隱士朋友張南村騎著毛驢前往鐘山,拜謁先祖安息的孝陵,落難王子的血統(tǒng)無時無刻不困擾著他這位檻外之人。石濤朋友里遺民頗多:金陵畫派的領(lǐng)軍龔賢親身經(jīng)歷揚州十日,屈大均、八大山人等終身沉浸在憂憤悲苦之中,一生拋不開國恨家仇……抗清失敗后剃度出家的屈大均游歷到南京,去長干寺拜訪石濤。石濤拿出六年前的《自寫種松圖小照》請好友題詩。畫中石濤自己坐在松蔭下的石頭上,身著一襲白衣,一手扶膝,一手持竹竿,面容清俊,神情閑逸。一個小沙彌和一只小猴正抬著一捆小松,準備前去種植,畫面構(gòu)圖新奇。與云為伴,與猿為友,契合石濤超拔世俗的氣度。屈大均題詩:“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 石濤《自寫種松圖小照》其實屈大均誤解了石濤。石濤不是遺民,也不愿作遺民。國破家亡時,石濤不過一個咿呀學(xué)語的小孩,并沒有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反倒因為全家為南明所殺,他對清廷有好感。他最早的繪畫老師陳一道仕清,他的師傅旅庵本月曾得到順治的恩遇?!暗弁w來領(lǐng)巖竇”也是他的夢想。他的朋友圈里入仕新朝的也不少,曹寅、施閏章等還混得風(fēng)生水起。石濤是自詡甚高的“天縱之才”,不愿在黃卷青燈里辜負自己的才華。機遇很快就降臨了。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第一次南巡駐蹕金陵,在南京長干寺,作為畫僧的石濤首次受到天子的召見。五年后,康熙在揚州平山堂道上接駕的僧眾中認出了石濤,并叫出了他的名字,這可是莫大的榮耀。石濤立刻投桃報李,寫《客廣陵平山道上接駕恭紀》詩二首,并獻上《海晏河清圖》,隨即北上京都。到京后,石濤免不了四處酬唱逢迎,結(jié)交達官貴人,因此他也有機會觀摩到眾多大家法帖,繪畫技巧爆發(fā),名作《搜盡奇峰打草稿》橫空出世。 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搜盡奇峰打草稿》是石濤為數(shù)不多的宏圖巨制。長卷繪山巒起伏環(huán)抱,尖峰峭壁直插,奇巒怪石或橫或聳,錯落其間,山中溪流縈回,曲曲折折注入大江,卷尾一山屹立江心,煙浮遠岫。其間點綴蒼松茂竹,怪石飛瀑,舟橋茅舍,這些景色都是他北游時的所見。山頭、樹梢、水邊布滿細密的皴擦,層層渲染,點綴以靈動的苔點。整幅畫作水墨淋漓,苔點繁密,氣勢磅礴,聚集著一瀉千里之勢,給人強烈的心靈震撼,正如卷后潘季彤的題跋,“一開卷如寶劍出鞘,令觀者為心驚魄動?!?nbsp; 天才自然不乏擁躉。在康熙南巡期間結(jié)識的博爾都對他很是欣賞,當(dāng)時儒學(xué)名臣李光地點贊他:“清湘道人畫法名滿天下,無不推重者也。”與他同歲的王原祁也為石濤背書:“海內(nèi)丹青家不能盡識,而大江以南當(dāng)推石濤為第一,予與石谷皆有所未逮?!表氈?,這王原祁可是清初畫壇名聲最為顯赫的“四王”之一。康熙皇帝是董其昌的鐵粉,而“四王”都出自董其昌之機杼?!八耐酢?里的王時敏是董其昌親授弟子,王翚是王時敏嫡系,王原祁是王時敏之孫。王時敏、王鑒同在太倉城里,前者是晚明大學(xué)士王錫爵之孫,后者是晚明江南文壇盟主王世貞的曾孫,兩個王家分別是瑯琊王氏和太原王氏后人,平素交往頗為密切?!八耐酢毕裣笱浪锏尿\學(xué)士,其承繼的傳統(tǒng)上溯董源、巨然、“元四家”等——“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保ㄍ趿殹肚鍟煯嫲稀罚┧麄冎匾暪P墨,講究學(xué)養(yǎng)的積累。與“四僧”山水畫冷逸傲然、閑云野鶴的畫風(fēng)迥異,“四王”畫風(fēng)純正優(yōu)美、中正平和。除卻在朝的王原祁,“四王”的代表人物還有常熟王翚(字石谷),這也是一個傳奇般的存在。王翚七歲時就在紙筆上點染山水,妥妥的學(xué)霸本色。他早年為古畫販子造假,幸虧遇見二王,才走上正道。王時敏傾其所藏讓王翚大量臨摹,甚至將董其昌為其臨摹的王維、米芾等樹石畫卷全部送給了王翚。他的故事滿滿:王世敏和惲壽平都想收藏他的《溪山紅樹圖》;納蘭容若稱贊其畫“優(yōu)缽曇花,千年一見”,立馬要聘其為畫師;他臨摹的《富春山居圖》(子明卷)被“文藝青年”乾隆皇帝題詩作跋五十多次,黃公望的真作反被冷遇……雖然“四王“與石濤藝術(shù)上理念迥然,各自堅守著自己的賽道,但是藝術(shù)家彼此惺惺相惜??滴跏甑?,王攄(王時敏子)過宣城時,由梅清陪同,專門去廣教寺拜訪過石濤。石濤居京期間,在博爾都的推手下,石濤與王翚、王原祁分別合作了兩幅《蘭竹圖》,石濤寫蘭竹,二王寫石,這是在野的原濟和尚與在朝的二王間極其罕見、充滿友誼的互動。 當(dāng)然“四僧”PK“四王”也不可避免??滴醵拍?,出征準噶爾大勝歸來的康熙下詔,由曹寅之弟曹筌任《南巡圖》監(jiān)畫,征召畫家繪制《南巡圖》。在《南巡圖》總設(shè)計師的PK中,在京的石濤敗給了尚在江南的王翚。畢竟,康熙欣賞的依舊是四王一路潛心臨摹、刻意求真的傳統(tǒng)山水畫風(fēng),而非石濤這樣自辟蹊徑、強調(diào)寫神的畫風(fēng)。石濤之畫墨點恣肆飛舞,充滿 “躁” “硬”,激情飛揚,與講究靜氣與優(yōu)雅的傳統(tǒng)文人畫不免違和。此外,四王的顯學(xué)、名望、地位也絕非石濤這個畫僧所能比。黯然神傷南下的石濤,與躊躇滿志北上的王翚,兩位天才擦肩而過。對于這樣的結(jié)局,石濤不無悵恨:“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于冰?!?br> 揚州大東門到拱宸門外天寧寺,臨河一線都是青瓦黃墻的寺院精舍。晨暉日暮,木魚清磬,鐘鼓聲聲,石濤的大滌草堂就隱身于這梵宇中,倚林傍水,粉壁軒窗,藤蔓繞屋,好不清雅。晚年的他以賣畫和疊石為生,過得頗為自在。他身邊聚集著卓子任等一大群朋友,還曾與龔賢一起參加過孔尚任組織的秘園雅集,一點也不寂寞。連朝風(fēng)冷霜初薄,瘦鞠柔枝早上堂。 何以如松開盡好,只宜相對許誰傍。 垂頭痛飲疏狂在,抱病新蘇做臥強。 蘊藉余年惟此輩,幾多幽意惜寒香。 ——石濤《對菊圖》只是他狷介的氣質(zhì)、落落寡合的個性依然不變。從京歸來后,他寫了一部《北游集》,秀了一把在皇家之地的風(fēng)光,這自然招來佛門眾人的羨慕、嫉妒、恨,被稱作“佛門巨滑”。石濤畫了《瞎尊者像》予以反擊。畫中的老樹中間已經(jīng)空枯,一個瘦瘠的僧人只露出頭部胸部,閉目坐在枯樹中。石濤認為佛法已經(jīng)到了“末法時代”,不滿于僧眾們“腥膻滿地”的穢行,既然相看兩厭惡,他索性脫下僧衣,換上一身道袍,求個耳根清靜。 石濤 憶個山僧圖他最知心的朋友非朱耷莫屬。兩人身世、經(jīng)歷相仿,性格近似。八大山人朱耷原是江西寧獻王朱權(quán)九世孫,十九歲遭國破家亡之痛,心情悲憤以至于裝傻扮啞,因長期積憂抑郁患上癲狂之疾。兩人雖然未曾謀面,但神交一生。八大山人為石濤作《大滌堂圖》,石濤題詩“太空云盡絕波瀾,坐穩(wěn)春潮以笑看。不釣白云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在給八大山人的信中,石濤勉勵“向上一齊滌”,辟除一切蒙蔽和塵俗。兩人的畫風(fēng)截然不同。八大長于用筆,石濤長于用墨。八大冷逸,石濤熱烈。八大山人喜歡用玄色,石濤在給山水畫設(shè)色時,用石青作米點,用藤黃、胭脂作雜點描繪桃花,這些都是前人未用過的技法。他筆墨恣肆、筆下造型夸張,線條粗獷率意,晚期更呈“粗筆”樣式,甚至繁復(fù)得密不透風(fēng)。 石濤 設(shè)色山水冊兩人的藝術(shù)理念則完全契合。石濤自稱“苦瓜和尚”,據(jù)稱他餐餐不離苦瓜,因此他房前屋后種的全是苦瓜。這些苦瓜開著小黃花,掛著長青果,滿院飄香。他的筆墨正如這苦瓜一般,世人見之了無意味,他眼中卻是無限真意。時人都向油鹽醬醋尋真味,他卻在白水煮苦瓜里追求清淡之道。 “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畫乃自我立?!边@就是他的美學(xué)思想,強調(diào)表現(xiàn)“自我”的精神,到大自然中去吸收素材,而非一味仿古。他大聲疾呼“我自用我法。”“夫畫者,從于心者也?!边h在南昌的八大山人桴鼓相應(yīng):“禪分南北宗,畫者東西影。說禪我弗解,學(xué)畫哪得省。至哉石尊者,筆力一以騁?!?/span>晚年的石濤不再避諱自己的身世。“想父母既生此軀,今周花甲,自問是男是女,且來呱一聲。當(dāng)時黃壤人,喜知有我;我非草非木,不能解語,以報黃壤。即此血心,亦非以愧恥自了生平也?!保ā陡乖姼琛沸颍?706年,他將“大滌堂”更名為“大本堂”,并為自己添置了 “大本堂若極”、 “靖江后人”這幾方新印。這大本堂原是南京城中的一座宮殿,明太祖時在此教導(dǎo)皇子。他終于從僧人、遺民畫家最后回歸落難王子的初始人設(shè)!清中后期的山水畫受石濤影響頗大。晚年他作畫時,身邊總立著一個清瘦、靦腆的后生,他在悄悄觀察老和尚的運筆,這后生就是“揚州八怪”里的高翔。三百年后,石濤的“一畫論”藝術(shù)思想更成了正統(tǒng)顯學(xué)。近代大家張大千自稱愛石濤、慕石濤、學(xué)石濤,而齊白石對石濤更是推崇備至:
下筆誰叫泣鬼神,二千余年只斯僧。 焚香愿下師生拜,昨夜揮毫夢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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