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下面的文字，完成各題。

暑去寒來春復(fù)秋

李碧華

小豆子[注]也來了好幾個月，與弟兄們一塊，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霧。

練功最初是走圓場，一圈一圈地在院子中走著，越來越快，總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兩個癱下來、散漫的必吃上一記。到了稍息，腿不自主地在抖。還要壓腿。把腿擱在橫木梁上，身體壓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條腿不夠直，師父的棍子就來了。一支香點燃著。大伙偷看什么時候它完了，又得換另一邊耗上。小癩子又淚汪汪的。他總是壓不下去，便要“撕腿”。背貼著墻，腿做橫一字張開，師父命二人一組，一個給另一個兩腿間加磚塊，一塊一塊地加，腿越撕越開，痛苦得很。

孩子們都沒穿過好衣服。他們身上的，原是個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顏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層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來擱好，變成兩層的夾衣。到了夏天，許是再抽下一層，便是件單衣。大的孩子不合穿，傳給小一點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襁糊裱起來，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氣暖和了，這天燒了一大鍋水，給十幾個孩子洗一回澡。這還是小豆子拜師入門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氳中，取一個木勺子，眾多弟兄你替我澆，我替你澆，喧鬧得很。幾個孩子又架著臟兮兮的小癩子進來，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樣扔到水里去，濺起水花。

“別逗了，煩死了。反正我活不長啦，我得死了。哎喲，誰踩著我啦——”小癩子只一壁叨叨不清，師兄弟們早已習(xí)慣，全沒上心。他們只是嬉玩著，舒服而且舒坦。

孩子長得快，拉扯地又長高了。個個略懂所謂十八般武藝……

眨眼就到了“分行”的日子。

孩子們穿好衣服，束好腰帶，自個伸手踢腳喊嗓，之后，一字排開。眼前幾個人呢，除開關(guān)師父，還有上回那師大爺，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們坐好了，一壁考試一壁掂量。就像買豬肉，挑肥揀瘦。先看臉盤、眉目。挑好樣的生。

一個一個被揀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沒人要，十分自卑難過。只在踢石子，玩弄指頭兒，成王敗寇的殘酷，過早落在孩子身上。

師大爺又問：“你那個絕貨呢？”

胡琴拉起了。關(guān)師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來：“來一段。”

不知恁地，關(guān)師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戲文讓他練。四合院里還住了另外兩家人，他們也是窮苦人家。自某一天開始，賣茶的寡母把小木車和大銅壺開出去，一路地吆喝：“來呀，喝大碗茶呀……水開茶釅，可口生津啊，喝吧……”師父總是扯住他教訓(xùn)。只他一個。

“小豆子你聽，王媽媽使的是真聲，這樣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啞，又費力氣。你記住，學(xué)會小嗓發(fā)聲，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來一段了。昨兒個晚上，本來背得好好的?？梢婚_腔唱“我本是——我本是——”高音時假聲太高，一下子回不過來?；夭贿^來時心慌了，又陷入死結(jié)中。

正抽著旱煙的師父，“當(dāng)哪”一聲把銅煙鍋敲桌面上，再冷不提防便搗入他口中，打了幾個轉(zhuǎn)。

“什么詞？忘詞了？嘎？今兒我非把你一氣貫通不可！”師大爺忙勸住。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小石頭見他吃這一記不輕，忙在旁給他鼓勵，一直盯著他，嘴里念念有詞，幫他練。

小豆子含淚開竅了。瑯瑯開口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見人家夫妻們?yōu)⒙洌粚χ\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似火——”

嗓音拔尖，裊裊糯糯，凄凄迷迷。傷心的。像一根繡花針，連著線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師大爺閉目打著拍子。弟兄們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過關(guān)了。

師父躊躇滿志：“哼！看你是塊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運決定了。他童稚的心溫柔起來。

“不好了！不好了！——”一個徒兒驀地走過來，驚擾一眾的迷夢。胡琴突然中斷了。

“什么事？”

小黑子倉皇失措，說不出話來，只呆呆指著雜院。

雜物房久不見天日。堆放的盡是刀槍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著。簡陋的切末、戲衣、箱杠，隨咿呀一響，木門打開時，如常地映入眼簾。太陽光線中漫起灰塵。

見到小癩子了——他直條條地用腰帶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著一攤失禁流下的尿。

孩子們在門外師父身后探看。他們第一次見到死人。這是個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嚇得雙手全捂著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驚，是師兄小石頭過來摟著他。

木門砰然，被關(guān)師父關(guān)上了。第二天一早，只見兩個苦力拉著平板車，上面是張席子，席子草草裹著，隱約是個人形。關(guān)師父點頭哈腰，送一個巡捕出門。大伙目送著同門坐科的弟兄遠去。

小豆子在小石頭耳畔悄悄道：“小癩子真的走出去了！”

他走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邊的世界。自門縫望遠，“它”漸行漸遠漸小……

（選自李碧華長篇小說《霸王別姬》，有刪改）

[注]“民國”十八年，九歲的小豆子被母親狠心剁下駢指（與大拇指并排長出的第六指），投在關(guān)金發(fā)門下為徒，學(xué)習(xí)梨園十年為滿。言明四方生理，任憑師父代行，十年之內(nèi)，所進銀錢俱歸師父收用。倘有天災(zāi)降臨，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xué)，頑劣不服，打死無論。

6. 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小癩子又淚汪汪的”中的“又”說明他已不止一次地在“壓腿”上面經(jīng)歷非人的磨難了，揭露出科班練功非同一般的辛苦。

B. 孩子們的衣物省了又省，裁了又裁，既有師父節(jié)省克扣的成分，更是艱難時世下人們艱難生活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

C. 離開母親，身在戲園，小豆子凄苦無依，看著小癩子“真的走出去了”，走到那個自由自在的世界里去了，他心中是有幾分羨慕和期盼的。

D. 結(jié)尾處“'它’漸行漸遠漸小”中的“它”意味深長，表明小癩子從來就不曾以“人”的身份和尊嚴(yán)存在過，寄寓了作者深切的同情。

7. 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小癩子自言“我得死了”，師兄弟們?nèi)徊簧闲?，既為后文小癩子的上吊埋下伏筆，也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世態(tài)炎涼的普遍性。

B. 師父教小豆子用小嗓發(fā)聲的情節(jié)是行文的必要補充，也為后文小豆子最終過關(guān)做鋪墊。

C. 銅煙鍋直搗小豆子嘴的情節(jié)，動作極具暴力色彩，雖是源自對小豆子巨大期望之后的失望感，但也難掩師父的冷酷無情。

D. 對雜物房的描寫用了白描手法，借物件的“僵立”“簡陋”“如常”，讓人不寒而栗，自然聯(lián)想到人世的冷漠凄涼。

8. 文中畫橫線的段落在表達上很有特色，請具體分析。

9. 標(biāo)題“暑去寒來春復(fù)秋”有哪些豐富的意蘊？請結(jié)合選文具體分析。

【答案】6. C 7. A

8. ①疊詞?！把U裊糯糯”“凄凄迷迷”本身具有韻律美,加之“o”“i”等韻腳，樂聲的悲戚感人于出口之時就得以呈現(xiàn)。②通感。樂聲原本是聽覺，“裊裊糯糯”卻有了形象與感覺，輕盈、綿長，令人回味。③比喻、夸張。唱腔像繡花針連著線將人往上提至九霄云外，形象生動地將小豆子唱戲時那氣息弱而不斷的情狀展現(xiàn)出來了，也表現(xiàn)出了小豆子扎實渾厚的基本功。④短句。基本用短句，短促而悲切，與上文的唱詞內(nèi)容相得益彰。

9. ①顯示著時令變化。孩子們在梨園學(xué)戲，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②體現(xiàn)了人世苦難。以小豆子、小癩子等人的學(xué)戲遭遇，就如同“暑”去之后的“寒”來，“春”去之后的“秋”來，溫情時刻總是太短，寒涼才是底色，學(xué)藝賣身，生死由命，悲苦無奈。③暗含著悲劇輪回。在那個民不聊生的戰(zhàn)亂年代，生存的競爭是不變的主旋律，生活的殘酷，過早落在孩子身上，永難翻身。

【解析】

【6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xué)生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和分析能力。

C.“他心中是有幾分羨慕和期盼的”錯。“真的走出去了”的代價是“死掉”，這不是小豆子的期盼。行文中“真的走出去了”是說小癩子終于解脫了，也最終回不來了，是小豆子內(nèi)心那份良善的體現(xiàn)。

故選C。

【7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xué)生對文本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能力。

A.“也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世態(tài)炎涼的普遍性”錯。“全沒上心”不是表現(xiàn)世態(tài)炎涼的普遍性，而是師兄弟們都還是孩子，不懂小癩子的絕望，只將其看作平常玩笑罷了。

故選A。

【8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xué)生體會重要語句的豐富含意，品味精彩的語言表達藝術(shù)的能力。

①運用疊音詞?！把U裊”“糯糯”“凄凄”“迷迷”讀起來韻律和諧、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加之“o”“i”等韻腳，渲染了嚴(yán)肅、緊張、凄清的氛圍，展現(xiàn)了小豆子唱聲的悲傷凄苦和感人。

②運用通感的手法。嗓音原本是聽覺，運用了“裊裊糯糯”，將聽覺寫成視覺、觸覺，使小豆子的唱聲生動形象、可觀可觸可感，讓人身臨其境，聲音是綿軟輕盈悅耳的，呈現(xiàn)了人物唱腔的水準(zhǔn)，提升了審美情趣，耐人尋味。

③運用比喻、夸張的修辭手法?！跋褚桓C花針，連著線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將“嗓音”比作“繡花針”連著線將人往上提至九霄云外，形象生動地將小豆子唱戲時那氣息弱而不斷的情狀展現(xiàn)出來了，也表現(xiàn)出了小豆子扎實渾厚的基本功。

④運用短句?！吧ひ舭渭狻薄把U裊糯糯，凄凄迷迷”“傷心的”“像一根繡花針”“連著線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不僅有細節(jié)，語言上節(jié)奏感強，短促而悲切，富有畫面感和表現(xiàn)力，照應(yīng)了上文“”與上文的唱詞“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見人家夫妻們?yōu)⒙?，一對對著錦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似火——”，表達上銜接自然，讀來順暢自如，行文嚴(yán)謹周密。

【9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xué)生分析文章標(biāo)題的含義和作用的能力。

①顯示著時令變化?！靶《棺右瞾砹撕脦讉€月，與弟兄們一塊，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霧”孩子們在梨園學(xué)戲，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②體現(xiàn)了人世苦難。“正抽著旱煙的師父，'當(dāng)哪’一聲把銅煙鍋敲桌面上，再冷不提防便搗入他口中，打了幾個轉(zhuǎn)”“小豆子一嘴血污”“小癩子又淚汪汪的。他總是壓不下去，便要'撕腿’。背貼著墻，腿做橫一字張開，師父命二人一組，一個給另一個兩腿間加磚塊，一塊一塊地加，腿越撕越開，痛苦得很”“別逗了，煩死了。反正我活不長啦，我得死了。哎喲，誰踩著我啦——”“見到小癩子了——他直條條地用腰帶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著一攤失禁流下的尿”，小豆子離開母親，身在戲園，凄苦無依，以小豆子、小癩子等人的學(xué)戲遭遇，就如同“暑”去之后的“寒”來，“春”去之后的“秋”來，溫情時刻總是太短，寒涼才是底色，學(xué)藝賣身，生死由命，悲苦無奈。

③暗含著悲劇輪回。在那個民不聊生的戰(zhàn)亂年代，生存的競爭是不變的主旋律?！岸旒右粚用?，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來擱好，變成兩層的夾衣。到了夏天，許是再抽下一層，便是件單衣。大的孩子不合穿，傳給小一點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襁糊裱起來，打成'袼褙’做鞋穿”，孩子們的衣物省了又省，裁了又裁，既有師父節(jié)省克扣的成分，更是艱難時世下人們艱難生活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靶《棺釉谛∈^耳畔悄悄道：'小癩子真的走出去了’”，學(xué)習(xí)梨園十年十年之內(nèi)，所進銀錢俱歸師父收用。倘有天災(zāi)降臨，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xué)，頑劣不服，打死無論。生活的殘酷，過早落在孩子身上，永難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