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626),李淵六十歲。《論語》有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钡搅诉@個年紀,血氣方剛早已是過去式,雄才偉略也可以忽略不計,只求耳順,也就是:隨便你說東也好,說西也罷,老爹我都沒興趣和你爭辯對錯。 然而世上許多事,并不是你要怎樣便怎樣,縱然貴為天子,李淵亦不能如是。 李淵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總是會不自覺地回憶往事。李淵也常想起年輕時的許多過往,尤其是在夢中,常夢見畫著一對孔雀的門屏。 而此時,李淵手里會有一張弓、兩支箭,他張開弓,第一箭便射中了左邊的孔雀眼睛。接著是第二支箭,如有神助,射中了右邊的孔雀眼睛。 于是圍觀者歡呼,有一靚麗女子,頭上蒙著衣襟至頸的簾帽,向李淵這邊觀望。 李淵身邊有人說,她便是上柱國、大司馬竇毅的女兒。 沒錯,數(shù)日后,竇毅便將此女嫁給李淵,做了他的妻。這件事,便叫做雀屏中選。 竇氏畫像。來源/鐘年仁編《明刻歷代百美圖 傳統(tǒng)版 圖集》,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 再往后,夫妻恩愛,陸續(xù)生下四個男娃(建成、世民、玄霸、元吉)、一個女娃(平陽公主)。 十三年前,李淵的幾個娃,早已長成健壯青年,然命運弄人,卻在此時痛失愛妻。 九年前,李淵在太原起兵,繼而風譎云詭,隋煬帝在江都被殺,入局關中的李淵,竟然在風云際會間登上帝位,開啟大唐開國的序幕。 在這一過程中,助力老父成大功者,非二娃李世民莫屬。晉陽起兵,他是鼓動者、蓄謀者與實際操作者。征戰(zhàn)四方,向西打敗割據隴西之地的薛家,向北掃蕩劉武周、劉黑闥,向東平定王世充、竇建德,全都是他的功勞。 兒子英勇果敢,老爸自然是高興的。 可是再一想,李淵卻又有些不安。 因為他與妻子的四個兒子,李世民只是次子,按照宗法制,有資格繼承家業(yè)的,非嫡長子莫屬,但這個嫡長子,卻是功勞遠遜于李世民的李建成。 事實上,這個真不能怪李淵沒給機會。早在起兵之初,李淵雖然任命李世民做敦煌郡公、右領軍大都督,可是同時也任命李建成為隴西公,為左領軍大都督。 也就是說,其實老爹給了兩個兒子幾乎平等的機會。 然而世上的事,老爹能做的,其實只是劃一條起跑線而已,至于起跑之后,哪個跑得快奔得遠,哪個跑得慢走得近,卻不是爹能完全決定的。總不可能,李世民打王世充、竇建德,李淵橫里跳出來,干涉說老二你先別攻城,這個機會讓你哥先來攻一下,他攻不下再換你攻? 事實上早在李淵從山西挺進關中的關鍵一戰(zhàn)霍邑攻城戰(zhàn)中,機會已經給了長子李建成。誰能料到上了戰(zhàn)場,李建成便墜馬——《舊唐書》記載說:“老生麾兵疾進,先薄高祖,而建成墜馬,老生乘之,高祖與建成軍咸卻?!?/span> 若不是李世民的奮勇拼殺,將敵軍主將宋老生趕到城墻之下,嚇得守軍不敢開門,只能放下繩索,而宋老生就在攀繩上墻之際被殺。那這一戰(zhàn)的輸贏,其實未定。 那一刻,李淵便看明白了,論用兵果敢,老大比老二真的差了一點點。 可是老父不甘心,在攻擊隋都大興城的最后一刻,他又給了長子一次機會,“選倉上精兵自新豐趣長樂宮”,也就是給他最好的軍隊,在最關鍵的時刻,立最容易也最長臉的功。 應該說那一次,李建成沒拉跨,他發(fā)揮穩(wěn)定。 因此,在進入長安之后,李淵成為唐王、大丞相、尚書令,他立即冊封李建成做自己的世子,而老二李世民只能是秦國公,當然為了表示安慰,給他加了一個京兆尹的官。 所以李淵啊,真的是用心良苦,早在617年,也就是玄武門事件前9年,他已經確定了老大和老二的權位分配。 “世民,你很好,可是建成是你哥??!” 李淵其實看得遠,他在此時已經想到了隋朝當年的太子與藩王之爭。 這太子,便是隋文帝楊堅的長子楊勇。 這藩王,則是次子晉王楊廣。 楊堅,隋朝的開國之君,你不能說他沒眼力見兒吧?他可是韜光養(yǎng)晦二十年,從北周權臣宇文護的猜忌打擊、暴力君王宇文赟的反復試探之下活過來的人,可是面對兩個兒子的明爭暗斗,他也沒有太多辦法。 隋文帝楊堅。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楊勇,不能說是完全沒有能力才學的庸人,他個性寬厚溫和,對待人從不矯揉造作,甚至可以說是率真坦誠的好男兒。而在這一點之上,他更擅長文學詞賦,樣貌也頗談得上英俊雄偉。 至于他的弟弟楊廣,和哥哥一樣的天性聰敏、容貌英俊、文采出眾,史書上“美姿儀,少聰慧”的評語,不至于純屬虛構。隋朝滅陳統(tǒng)一天下一役,更是讓他聲望陡增。而朝臣特別認可的,則是他當時表現(xiàn)出來的模樣,車馬侍從都儉約樸素,恭敬地應對,說“謙恭有禮,溫文爾雅”八字評語,斷不為過。 你讓楊堅選擇誰做自己的接班人好呢? 按宗教禮法嫡庶長幼,自然是選楊勇;按才學品格,則楊勇和楊廣的差距也并不是很大。 事實上唯一的問題,就是一個“勢”字。楊廣用他的銀子和花言巧語,成功地把楊素為代表的大臣們拉攏到自己旗下,又用自己的百般討好加千般算計,將老媽獨孤皇后對哥哥楊勇的寵愛完全奪走。 結果到了最后,幾乎所有人都在楊堅面前贊美弟弟楊廣,誹謗哥哥楊勇。 就是這樣,楊勇不但失去了自己的皇儲之位,也失去了人身自由,最終遭楊廣假傳隋文帝遺囑,逼迫自盡。 《歷代帝王圖》(局部)中的隋煬帝。作者/(唐)閻立本,現(xiàn)藏于美國波士頓美術館 那個時候,李淵是隋朝的州官,雖然遠在地方,可是對龍庭的內幕,亦有所耳聞。待后來隋煬帝登基,李淵也從地方上入職中央,擔任殿內少監(jiān)、衛(wèi)尉少卿,再外放去山西任職直至太原留守。這些時日,他對隋朝發(fā)生了什么、以及楊廣究竟是何等人物,豈不一清二楚? 所以,李老爹完全清楚:若是認為弟弟才德兼?zhèn)洌蛷U黜才能可能稍遜的哥哥,意味著什么?又可能會造成怎樣的后果? 然而,李淵也明白,老二李世民從太原起兵那一日起,建了那么多軍功,幾乎可以說大半個唐朝是他打下的,也不為過。 試想,如果你千辛萬苦,既流了汗水,又奉獻了智慧,成就了家族的大業(yè)。而這份家業(yè),卻說要交給坐在屋子里始終未曾出過大力、更無大功的兄長,理由僅僅是他比你早生了幾個日子,你能服氣?能甘心? 而事實上,就算老二李世民能甘心,跟隨他出生入死的謀士武將們也恐怕不能甘心。改朝換代、建功立業(yè),本來就是數(shù)百年中難得的際遇,可是你現(xiàn)在已然沙場奮勇、干戈爭勝,各種高難度的關卡過了一道又一道,千百反王逆臣打倒了一撥又一撥,回過頭來你卻被告知: 因為你跟的是老二李世民,而現(xiàn)在的太子是老大李建成,所以你們之前建的功、流的血全都白費了。 甚至,不但是白費,還可能因為猜忌,遭遇陷害、追殺。 這樣的結果,李世民和他的千百戰(zhàn)將,真的能接受? 如果不接受,他們就要推著李世民往前沖,就算你不想爭皇儲之位,我們也一定要你爭。因為你不爭,不但是你的悲傷,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悲傷。 這一點,李淵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他難道不懂? 所以李淵是猶豫的,他難以下決斷。這猶豫,并不完全是因為性格上的優(yōu)柔寡斷,更重要的是他的那個位置。 大唐的開國第一帝,如果處理不好這個問題,之前所有的成功與榮華,都將毀于一旦、付諸流水。 李淵確實難,他是李建成與李世民的老爹,也是大唐的皇帝??v然他在私人感情上可能偏愛某個兒子多一點,但這不足以決定他的判斷。 究竟是選李建成。還是選李世民做自己的接班人? 李淵其實很難給出一個完全正確的答案。 而既然很難,那就選擇最天然最簡單的選項。 這選項是老天給的,老天注定了李建成是大哥,那么李建成就是帝國的接班人。你李世民再勇敢再睿智,也無法否認自己是李建成的弟弟,而既然如此,你就當好弟弟。 李淵的這個選擇,不能說沒有道理,至少在數(shù)千年的中國歷史中,這是一個認可度最高的選項。 李淵自幼讀史,西周之所以會滅亡,正是因為周幽王寵愛褒姒,以至于要把太子宜臼(后來的周平王)廢黜,改立褒姒所生的伯服。在這里,宜臼年長,且母親是周幽王的正牌王后申后,所以他是嫡長子;伯服年幼,按照宗法制,是不可以立為太子的。 周幽王“戲舉烽火”。取自《帝鑒圖說》,作者/(明)張居正 周幽王立伯服,正是觸犯了“廢長立幼”這根高壓線。 秦始皇的嫡長子,是扶蘇,可是他最終卻廢黜了扶蘇,結果是“幼子”胡亥成為秦二世,這同樣觸犯了“廢長立幼”這根高壓線,所以秦亡。 漢高祖不喜歡自己的嫡長子劉盈,寵愛幼子劉如意,他也曾計劃“廢長立幼”,但是群臣反對,理由同樣是宗法制不可違背,所以漢高祖最終放棄,漢朝得以長期興盛。 正因這個緣故,歷史上許多君王,都面臨這樣的抉擇:究竟是按照規(guī)矩立自己很可能不太喜歡的“嫡長子”做太子,還是選自己喜愛的“幼子”做接班人? 不但是皇帝,一個家族、一股勢力也都如此。譬如東漢末年的袁紹、劉表、曹操,都曾為這個問題困擾。而解決比較成功的,唯有曹操,他立了嫡長子曹丕(曹操真正的嫡長子是曹昂,但曹昂已死,所以曹丕得到了替代的機會),曾經受寵的幼子曹植爭位失敗。袁紹、劉表,都把權位交給自己的幼子袁尚、劉琮,后果就是整個勢力的覆滅。 而事實上,立賢也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到底什么樣的弟弟能算“賢”,足以讓哥哥拱手相讓權位?這個衡量標準,并不存在一個數(shù)字化的東西,好似選短跑選手,你只需在所有預備人選中挑一個跑得最快的;長跑選手,則選一個耐久力最強的。 以“賢”為選擇標準的話,最大的問題,就是“賢”本身怎么定義?都是你的兒子,是看哪一個長得更俊秀就認為他“賢”,還是以哪一個說話更漂亮動聽就認為他“賢”,還是以哪一個寫文章更優(yōu)美就認為他“賢”? 當然,表面上,“賢”的標準,一定是以“才能”為唯一衡量標準。但在真正的“賢”評價體系中,這個人是否得到家長的偏愛;是否有一個強有力的舅舅;是否有一群狐朋狗友幫他搖旗吶喊;是否有“身邊人”幫他通風報信……這些不可能出現(xiàn)在表面上的元素,往往更勝過你的“才能”。 換而言之,所謂“選賢立之”,表面上呈現(xiàn)的是甲、乙的各項能力的比試,其實背后完全是人脈因素的一種博弈。楊廣難道真的就比楊勇更優(yōu)秀?其實說到底,是因為楊廣背后的人脈合力,超過了楊勇這邊的力量。 也因為這個不可言說的秘密,古人如周公,都懂得一定要把這種“才能以外的人為因素”撇除。 所以到最后,周公得出結論:賢與不賢,過于主觀;“嫡長子繼承制度”至少可以避免這個因素,所以比“選賢”更“靠譜”。 而這一點認知,隨后也成了古人的共識。 這種共識,配合以書冊記載的前朝歷史,加上李淵親身經歷的隋朝版廢長立幼所致的嚴重后果,足以讓他得出一個結論: “廢長立幼,是招致內亂之禍端?!?/span> 這個結論,足以讓他很早就確認了李建成的太子地位,而且在之后李建成、李世民兩派的競爭中,明顯地站在長子這一邊。 唯一讓李淵為難的,就是老二實在太優(yōu)秀了。優(yōu)秀到就算當?shù)南胴熈P他,但一旦外有緊急事務,就不得不堆起笑容,夸他贊他,然后把兵權交給他,讓他帶兵出征,擊退外敵。 甚至在武德四年,李淵為了給老二補償(不讓他當太子,總歸要給點補償),封他做天策上將,領司徒、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位在王公上,食邑增至三萬戶。李淵又下詔特許天策府自置官屬,李世民因此開設文學館,收攬四方彥士入館備詢顧問,文學館與秦王府相結合,儼然形成一個小政府機構。 唐太宗立像。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而老二權勢大了,貌似不平衡了,李淵又給老大加碼。譬如武德五年,他授權李建成將兵討劉黑闥,“陜東道大行臺及山東道行軍元帥”是一個權力很大的頭銜,河南、河北各州均受其指揮,有權便宜從事。 結果,李建成也真的不辱使命,成功解決了劉黑闥問題。 所以在很長一個時期內,李淵其實是在維持長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之間的微妙平衡。對李建成,他的態(tài)度是:太子給你做,軍隊給你一部分,但你不能欺壓你弟弟;對李世民,他的態(tài)度則是:天策上將給你做,軍隊也由你掌管一部分,但你不能搶班奪權威脅你哥哥的皇儲地位。 但事實上,李淵這種態(tài)度,既不能遏制李建成試圖一舉清除李世民勢力以絕后患的態(tài)度,也不能解決李世民渴求突破哥哥打壓的決心。反而促成了兄弟二人以硬實力解決對方的決心。 可以說,這樣一來,悲劇已經鑄成。兄長看不到弟弟的優(yōu)秀,弟弟看不到哥哥的寬仁。表面上還得做出兄友弟恭的和諧模樣,內里就只剩下了赤裸裸的兇惡斗狠,而這種斗狠,殘忍程度往往超過任何一場外戰(zhàn)。 于是到武德九年的某個夜晚,“東宮太子”哥哥請“西宮秦王”弟弟喝酒,在酒杯里下足以奪人性命的“鴆毒”,弟弟喝下之后,大量吐血,在場的“淮安王神通”,將弟弟扶回“西宮”。 《資治通鑒》的記載如下:“建成夜召世民,飲酒而鴆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數(shù)升,淮安王神通扶之還西宮。” 這個事,在支持李世民的人看來,是:“李建成對李世民下毒手了,幸虧李世民這邊有良醫(yī)救治,不然就慘了”,進一步便得出結論:“趕緊出手啊,不然就晚了!” 隨后便是玄武門事件。 同樣是這個事,在支持李建成的人看來,則出現(xiàn)兩種態(tài)度: 1、李建成沒有下毒。是李世民假裝中毒,引發(fā)大眾對兄長的責難,于是稍后他發(fā)動玄武門事件,看上去就有理有據了。 2、李建成下毒了。既然下毒被識破,兄弟其實就已經翻臉了,兄弟沒得做,就只能做仇人。隨后玄武門事件,就是兩邊的武力比拼。 唐代陶畫彩鎧甲武士俑。來源/故宮博物院 于是,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世民在玄武門埋下伏兵。而李建成,也從宮廷嬪妃那里獲得了李世民可能要馬上動手的消息,他對李元吉說: “兵備已嚴,當與弟入參,自問消息。” 確實,李建成也已經做好了武力解決問題的準備,而且信心十足(他與李元吉當時在長安地區(qū)直接擁有的精銳兵力就達兩千人,而秦王府的兵力顯然低于這個數(shù)字),也因為信心過于充沛,他打算先“入參”,得了父親李淵的旨意,再來討伐李世民。 歷史,就是在這一刻,劃出了兄弟二人的不同命運。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歡迎讀者轉發(fā)朋友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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