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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提到美劇，我們一定繞不過美國最大的付費有線電視臺HBO。不管是像《權力的游戲》這樣的架空歷史題材，還是《西部世界》這樣的科幻題材，甚至是《大小謊言》《我的天才女友》這樣引起轟動的女性題材，背后都有HBO的身影。 但如果要問，HBO在21世紀出品的最重要一部美劇是哪部？許多影評人和學者還會推薦的，一定是這部《火線》。美劇《火線》共拍攝了五季，從美國底層警察的視角，全景式記錄下美國販毒、教育、媒體和政治的困局。今天，硬核讀書會請到知名譯者陸大鵬，講一講他眼中的《火線》，以及《火線》背后的原著《兇年》。 《火線》是少數(shù)讓我一口氣看完的電視劇之一。在那之前，我可笑地相信自己的英語聽力已經(jīng)很棒了，但剛接觸《火線》的時候還是大吃一驚，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讓自己的耳朵適應表現(xiàn)力極強、節(jié)奏和韻律有獨特魅力的黑人英語。也不怕大家笑話，我是從《火線》才知道police這個詞居然還可以把重音放在第一個音節(jié)：poh-leece！是這么讀，沒錯。 美劇《火線》里的多米尼克·韋斯特和伊德里斯·艾爾巴。《火線》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它假裝自己是犯罪劇，但其實探討的是個人VS體制、自由VS社會規(guī)訓等足夠深刻的問題。我肯定沒有辦法讓不喜歡它的人皈依，但我對已經(jīng)看過這部街頭莎劇的朋友提個建議——可以讀讀它的主要編劇之一大衛(wèi)·西蒙的幾部紀實文學，尤其是《兇年》。 一個記者的記錄大衛(wèi)·西蒙曾經(jīng)是《巴爾的摩太陽報》的記者。該報一度是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報紙之一，但后來急劇衰落，《火線》最后一季的一個主要情節(jié)線就是曾經(jīng)輝煌的報業(yè)的衰敗與新聞倫理的敗壞。1988 年，西蒙以見習警員的身份在巴爾的摩警察局兇案組待了一年（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就是embedded journalist），跟著警探們辦案，了解美國治安最差、謀殺案最頻發(fā)的城市之一的警探們?nèi)绾螒獙ξ魑鞲ニ故降奶桨溉蝿?。警察局除了一把手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反對允許一個年輕記者跟著警探們轉悠，而局長大人為什么同意呢？一種解釋是，他老人家已經(jīng)是腦腫瘤晚期。
《兇年》不是福爾摩斯式的炫耀偵探高智商的古典偵探小說，不是《靈書妙探》那樣的英雄冒險加戀愛故事，也不是《維蘭德》那樣的社會倫理劇。《兇年》貴在真實，這里沒有福爾摩斯，也沒有莫里亞蒂，有的是一個逐漸衰敗和貧窮、毒品泛濫的藍領城市里的種種骯臟和不堪。這里的警察滿嘴臟話，滿腦子變態(tài)的幽默；這里的罪犯往往是極其愚蠢的“腦殘”，或者是麻木不仁的反社會分子；在這里，正義往往得不到伸張，案件往往不能順利告破，犯罪分子完全可能逍遙法外，比如貫穿全書的小女孩被虐殺案雖然得到了“各級領導高度重視”的待遇，警方投入了超常規(guī)的人力物力，但始終是個懸案；這里的警局領導大多是精通“政治”的老狐貍，要求部下絕對忠誠，但隨時可以把部下犧牲掉，丟車保帥；這里的“體制”莫名其妙，遍地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式的陷阱。《火線》的觀眾會對我上面的概括非常熟悉?！秲茨辍泛汀痘鹁€》畢竟是同一個宇宙的故事。不過，需要提醒的是，《火線》并非《兇年》的改編，所以這兩部作品的直接聯(lián)系不多。我讀完全書只發(fā)現(xiàn)了兩個完全相同的元素。一是肥胖、愛在辦公室看色情雜志、出口成章、喜歡惡搞、有著病態(tài)幽默感的偵探小組長、猶太人杰·朗茲曼。二是一個喜歡在賭博時搶劫賭資的小混混被槍殺。警察問：“既然你們都知道他會搶劫，你們?yōu)槭裁催€允許他一起玩？”其他小混混驚愕地說：“我們必須讓他玩呀。這是美國。”是的，就是《火線》第一季的開頭。雖然警察方面只有朗茲曼這么一個在《火線》出場的人物，但我們在幾十名警探的忙碌身影當中還是經(jīng)常覺得似乎看到了淘氣的吉米·麥克納提等人的身影。《兇年》與《火線》的一個很大的區(qū)別就是，《兇年》完全是從警察的視角講的，所以不會涉及市政府、州政府、工會、教育體系、新聞界等紛紛崩壞的機構，也不會涉及有組織的犯罪。《兇年》中的罪犯大多是單打獨斗，或者過失犯罪、激情殺人等，不會有巴克斯戴爾那樣的大佬。所以，《兇年》是一個警察故事。而且，在描繪警察局時，《兇年》也不像《火線》那樣黑暗和令人絕望?？偟膩碇v，《兇年》對各級警務工作者的描寫是正面的。跟隨《兇年》中警探的腳步，我們也會對法醫(yī)、庭審和陪審團等相關機構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如果你對法醫(yī)技術和美國司法體制感興趣，這本書也會對你有幫助，不過書寫的畢竟是1988年，所以觀者需自酌。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大眾傳媒（本書里是電視，現(xiàn)在當然還有網(wǎng)絡）對兇殺案及偵查工作的扭曲，讓絕大多數(shù)人對其產(chǎn)生了嚴重的誤解，而這一點在有陪審團制度的美國法庭上，會嚴重影響案件的判定。比如在犯罪題材的電視劇里，殺人總是有充分的“作案動機”，所以深受電視影響的陪審員（巴爾的摩的陪審員往往沒什么文化，主要的信息來源就是電視）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于許多兇案，警察給不出作案動機，甚至對動機不感興趣。警察只想證明某人是兇手，至于他為什么要殺人，警察不想知道。但陪審員就會覺得警察給不出動機就構成了合理懷疑（reasonable doubt），這就可能推翻警察認為鐵證如山的案子，使得兇手逃脫制裁。 這本書的敘述是線性的，按照時間順序推進，而不是按照一起起案件的發(fā)展順序來寫；而且人物極多，僅戲份較多的警探就有差不多二十位，雖然有些人物形象令人難忘，但大部分其實面目模糊（這也是在所難免，畢竟這是一部嚴格的紀實文學，不可能像《火線》那樣隨心所欲地塑造人物）。由于這兩個原因，這本書往往給人以龐雜而混亂之感，千頭萬緒、十分凌亂。但我覺得這不能算缺點，因為作者的視角是類似于攝像機的，他的觀察是非常直接和自然主義的，對現(xiàn)實的描繪是活生生的，未經(jīng)修飾、濃縮和提升。這樣剛好能制造出真實感很強的氣氛，讓讀者身臨其境地去體驗巴爾的摩警察局兇案組警探的生活。對調(diào)查兇案的警探來說，與兇手斗智斗勇只是他的工作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工作比較容易的一部分。警探時時刻刻都需要與警察局的“體制”作斗爭，或者說想方設法找到與“體制”共存的方法。這是一般的偵探題材文藝作品很少談的話題，所以我覺得格外有趣。“體制”對警探構成的摩擦，或者說惡意，有很多種表現(xiàn)形式，我覺得里面有兩個點特別有意思：統(tǒng)計和加班費。先說統(tǒng)計。《火線》的觀眾會對這一點有特別深刻的印象，因為在統(tǒng)計上玩花招（juking the stats）是警察局一項司空見慣的活動。警察局像一家企業(yè)一樣，要對員工（警探）的業(yè)績（結案率）進行量化、評估和考核。這是很容易理解的，西蒙告訴我們“對數(shù)據(jù)的膜拜業(yè)已是所有現(xiàn)代警局的通行觀念。只有當數(shù)據(jù)漂亮時，警監(jiān)才能成為警長，警長才能成為總警監(jiān)，總警監(jiān)才能成為副局長；當數(shù)據(jù)很糟糕時，所有這些領導的晉升之路都會像一條污水管道一般堵住”。量化統(tǒng)計是管理手段，不是最終目的。說得理想化一些，警察局存在的意義是偵破罪案、將罪犯繩之以法、伸張正義。如何做到這些呢？那就是運用非?！翱茖W”的量化管理手段。但是，既然領導用統(tǒng)計來要求下屬，承受壓力極大的下屬又不笨，所以統(tǒng)計數(shù)字很快就成了大部分工作的最終目的。大家都圍繞著數(shù)據(jù)跳舞，對這個邪神頂禮膜拜，反而忘了“初心”。那么大家想方設法地來作弊也就理所當然了。“巴爾的摩的數(shù)據(jù)還算湊合，這說明本市的警察基本上還算優(yōu)秀且勤勞。不過，他們也會對破案率本身動些小手腳。如果有人膽敢指出這個數(shù)據(jù)不真實，那么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一個數(shù)據(jù)是真實的?！?/section>這句話太重要了！“沒有一個數(shù)據(jù)是真實的”！我想這一點不用多說，讀者朋友們肯定有自己的領悟。統(tǒng)計看似科學，其實往往與科學相距甚遠。統(tǒng)計往往不是自然科學，而是政治活動。警探如何對破案率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作弊呢？首先，“只要某案件有犯罪嫌疑人被逮捕，就算破案了。如果對嫌疑人的指控因為缺少證據(jù)而被放棄，如果陪審團不愿給出裁決，如果檢察官決定放棄追究或暫緩追究，對警探來說，都仍然算是破案了”。也就是說，正義是否得到伸張，并不是考核警探工作質(zhì)量的標準。標準是要抓人。統(tǒng)計作弊往往會產(chǎn)生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例如，“統(tǒng)計規(guī)則允許將幾年前的案子列入今年的破案率。所以如果一個兇案組在本年度破獲了100起案件中的90起，然后又解決了往年遺留的20起案件，那么他們本年度的破案率是110%”。這個結案率110%的結果貌似反常識，但好歹還能解釋得通。下面這段，估計有職場經(jīng)驗的人都會心領神會，畢竟這是大家在做業(yè)績報告、述職總結的時候都懂的。但大家應當想不到，警察局也是這么搞的。“你可以說此種行徑完全是出老千，但警察們總是玩起偷天換日的把戲。如果那一年的破案率本身就夠高，那么有頭腦的輪值主管或分隊警司會把一起在12月破獲的案件移到下一年的1月，這會讓他們下一年開年的數(shù)據(jù)好看些。而如果那一年的破案率不夠高，主管們則會給手下兩到三星期的緩沖期。在1月，警探們會著力解決前一年12月的案件，然后把這些案件計入上一年度的統(tǒng)計。通過這樣的小竅門，兇案組的破案率通常都能提升10個點。”再說說警察的加班費吧。兇案組警探的工資不高，掙錢主要靠加班費和出庭費。而對于加班費的操控，是警察局里最重要的政治游戲之一。巴爾的摩警察局是全國比較窮的局之一，經(jīng)費緊張，而巴爾的摩市的兇殺案很多，這意味著警探必須大量加班才能勉強跟得上罪犯的節(jié)奏。這樣的話兇案組的加班費和出庭費往往會超出預算15萬美元之多。所以在每年的特定月份，警察局必須盡量節(jié)約經(jīng)費，免得超出預算太多。開源是不可能的，只能節(jié)流，所以要向加班費開刀。也就是說，盡量減少警探的加班。如何限制呢？是這樣規(guī)定的：如果一位警探的加班費與出庭費總額超過了他基本工資的50%，就不讓他參加輪值工作了。也就是說，只讓他在朝九晚五的正常上班時間坐辦公室（有可能是閑坐），不讓他在這個時間之外接電話、接新案子。這等于是自斷胳膊，自己主動減少人力。所以有可能出現(xiàn)閑的閑死、忙的忙死的情況。而忙的那些人也很快會因為加班增多，加班費達到基本工資的50%。這是非常無厘頭的現(xiàn)象，導致兇案組的人手越來越少。上面兩個例子，是非?！捌帐馈钡墓芾韺W問題，它們寫的雖然是1988年的巴爾的摩警察局，但我相信今天的我們也是很容易心領神會的。不過要再強調(diào)一下，揭露“體制問題”并非《兇年》的主旨，《兇年》對警察局還是抱著莫大的善意和“理解之同情”的，對一線警察們的描述更是正面，但細心的讀者也會察覺到，其中某位警察是種族主義者、某位是厭女癥患者、某位是恐同分子。如果光看《兇年》的話，讀者也許會感到驚訝，西蒙在看透這么多荒誕的體制問題之后，居然還沒有變得玩世不恭，居然還能把警察局寫得那么正面，似乎有點不可思議。當然，在《火線》里，西蒙就放飛自我了，那里的世界更黑暗，或許也更“真實”。本文系網(wǎng)易新聞·網(wǎng)易號新人文浪潮計劃簽約賬號【硬核讀書會】原創(chuàng)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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