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華》是一部具有典型法國新浪潮風(fēng)味的電影。線索蕪雜,情節(jié)散漫,搖搖晃晃的手持鏡頭,營造著令人窒息的真實感。批評這部電影不夠「完整、流暢、扣人心弦」其實毫無意義,因為她的一切追求皆與經(jīng)典好萊塢相反。這是她所要呈現(xiàn)的,破碎、滯澀、沉重而無力,一如生活本身。 很明顯導(dǎo)演并不將影片敘事聚焦于性侵案件本身,相反它只成為一段前史,一個不甚清晰的夢魘,于你是不可思議的“魔幻”,于女孩是將要且必須要面對的現(xiàn)實。 影片大膽采用了一種雙線結(jié)構(gòu),兩個主角,平行敘事。小文和小米互為鏡像,一為孤立無援的被性侵者,一為冷眼旁觀的目擊證人,她們卻共享著同一個夢想——穿白裙子的夢露女士,同一種命運——被侵害、被遺忘、被拋棄。 小文畢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她甚至無法完全理解自己所遭遇的那種噩運是什么,她只能非常被動地輾轉(zhuǎn)于學(xué)校、家庭、醫(yī)院、公安局……被大人們推搡著前進。盡管影片多次采用了非常鮮明的主觀視角,我們跟隨小文的眼睛望去,看到了大人世界里無處藏匿的冷血、污穢、虛與委蛇,但對于小文自己的想法,卻無從了解一絲一毫。 我們看見她一次次地逃離,看見她面對海風(fēng)、懵懂而落寞的臉龐,卻無從得知她此刻到底在想著什么,抑或是害怕什么,需要什么。而這同樣是導(dǎo)演身為成人的有限視角所致,一個幾乎難以解決的悖論——她毫無保留地將其暴露于眾——孩子的世界于我們,始終是一扇緊閉的門。 而小米,一個在惡劣境遇中被迫成熟的孩子,我們或可在她不慎流露的、已然相當(dāng)貼近成人的神色中捕捉到更清晰的思想與行動軌跡:偷拍監(jiān)控視頻、隱瞞證據(jù)、受「身份證」的誘惑實施勒索、拿到錢后卻遭毒打,直至良心發(fā)現(xiàn),將藏匿視頻的位置告知律師。 其中隱藏的另一條線索是:她羨慕美麗、開朗、有人寵愛的莉莉姐,期盼有一天能拿到身份證,像她一樣成為前臺;卻眼看著小健將莉莉投入虎口,見她遭受虐待,直至懷孕、墮胎,仿佛是平行世界里另一種命運的顯影。而小米自己,卻也終被老板辭退,再度淪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出賣身體的少女,她沒有能夠如莉莉般光鮮靚麗,卻承擔(dān)著同一份屈辱與不幸。 小米與小文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始終是主動的。盡管她無數(shù)次認(rèn)同并利用著這個社會諸多不合理,甚至可稱骯臟、罪惡的運行規(guī)則,不惜對小文的遭遇視而不見并成為性侵者的幫兇,她卻不曾放棄過掌控自己人生的努力。她以為只要足夠世故、足夠冷漠,就能保全自身,游刃有余,她機關(guān)算盡,從開頭莉莉問她是否是“雛”時便決心用盡其他一切辦法逃離成為玩物的命運,但無疑,影片尾聲處,這成為一次逃脫中的落網(wǎng)。 那座高聳入云的夢露雕像,成為籠罩整個故事的一個巨大隱喻。作為在銀幕上塑造了無數(shù)討人喜愛的美女形象的電影明星,夢露成為一個符號,她代表著女性的美貌、性感,甚或聯(lián)系著資本主義的浮華世界——一個五光十色的嘉年華,她承載著無數(shù)男人或女人,男孩或女孩的一切欲望與夢想,仿佛是一個完美女性的標(biāo)桿;然而夢露本人,卻年僅三十六歲殞命于私人寓所,有過三段失敗的婚姻,并牽涉于美國政治機密,與肯尼迪兄弟保持著曖昧不明的關(guān)系。于是影片中諸多的女性角色,遭性侵的女童,被奴役的少女,出賣身體的女青年,婚姻破裂的母親,仿佛構(gòu)成了一個有關(guān)夢露的閉環(huán)—— 夢想她,成為她,然后被拋棄。 影片不厭其煩地向我們描繪著女孩們對于美的憧憬:或是那屢次被少女摩挲著的夢露雕像,或是那頂遺失的金色假發(fā),或是那對承載著欣羨目光的綠色耳環(huán)……仿佛無需刻意的教誨,女孩天生就“學(xué)會”了感受美、欣賞美、創(chuàng)造美,仿佛這份外表的美,已然代表了女孩對于一個光明未來的全部想象。我們也可以在那些成年女性角色——莉莉、媽媽的身上,輕松辨認(rèn)出這些美的標(biāo)識。靚麗的裝扮,鮮艷的口紅,她們與夢露共享著同一能指。然而很難說,這是一個光明的未來,美麗并沒有為她們帶來幸福與尊嚴(yán),相反,美成為一種待價而沽的商品,甚至?xí)頍o法預(yù)料的危險。 不無反諷的兩個段落:當(dāng)媽媽扔掉小文的裙子,剪掉她的長發(fā),并大聲叫嚷著:“我讓你穿這些不三不四的衣服!”時,她身上正穿著一件類似的碎花裙子,臉上是極為精致的妝容,而隨后小文也正是以扔掉、毀壞媽媽的化妝品,以作為唯一的報復(fù);而當(dāng)莉莉終至醒悟,以素面朝天來表示她對自我主體性的召回時,曾被她贈予口紅的小米,卻在影片結(jié)尾,穿上了白色裙子,精心打扮,擺弄著那只珍貴的口紅,如同另一種傳承。最后一個長鏡頭中,那被暴力拆卸的、橫陳在貨車上、將旋即被拋棄的「夢露」,在小米身后伴隨著愈發(fā)強烈的音樂入畫,形成一個有關(guān)「Angels Wear White」的鏡像與隱喻:她會延續(xù)無數(shù)女性的老路嗎?抑或是一條新路? 毫無疑問,影片中另一位女性形象——郝律師身上,寄托了導(dǎo)演對于「新女性」的某種期望。如同一個異類,她衣著樸素,不施粉黛,我們無從在她身上尋得任何夢露的痕跡。似乎她已成功跳出了金錢的邏輯、男權(quán)的邏輯,而成為一種全然不同的女性——一個「花木蘭」式的、偽裝成男性并以男性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我的女性。而在將這位郝律師塑造為正義的化身、女性命運拯救者的同時,導(dǎo)演也在不期然間放逐了任何有關(guān)欲望與性別的敘述,「理想」女性因而成為一個「無欲」的女性,再次陷入了某種失語的境地。 夢露的第三任丈夫阿瑟·米勒,曾用這樣的句子來形容她: 「實際上,她是一名站在街角的詩人,試圖向爭著想拉下她衣服的人群朗誦詩句?!?/span> 當(dāng)莉莉強忍著墮胎后的劇痛,大喊出那一句「下輩子再也不當(dāng)女人了!」,此刻女人二字,儼然成為一個巨大的囚籠。一個女性是否純潔,是否美麗,是否有權(quán)享有自由與尊嚴(yán),皆由他者決定,我們未曾聽見掙扎生存的多數(shù)女性發(fā)出真正屬于她們自己的聲音。我們未曾聽見小文們的訴說,小米們的哭泣,正如我們未曾聽見夢露的詩句。 所幸我們還有《嘉年華》,如導(dǎo)演文晏所說,是她們的創(chuàng)作——影片對此般失聲困境的表達,「為那些沒有發(fā)出聲音的孩子們發(fā)出了聲音」。盡管直至影片末尾,「公道」依然沒有到來,收音機里有關(guān)審判的播報更像是一個縹緲夢境,我們無從知道究竟是何等神力,最終斬斷了所有固若金湯的利益鏈條,一舉戰(zhàn)勝了那些性侵的惡魔、受賄的警察,作假的醫(yī)生與向金錢妥協(xié)的父親母親。而對于這樣的神力究竟何時到來,我們似乎只能問天問地。或許,那打碎了鎖鏈、乘著摩托向遠(yuǎn)方疾馳的的小米,也在不經(jīng)意間為我們道出了這樣的宣言—— 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皇帝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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