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下的太皇河像鋪了一層金粉,陳守拙叔侄倆的騾車碾過河街的青石板路。阿寶抱著兩匹粗布坐在車尾,看車轅上掛的銅鈴在風(fēng)里打轉(zhuǎn)。那鈴鐺原是陳家騾馬店淘汰的舊物,磨得發(fā)白的紅穗子倒像極了父親陳守業(yè)補丁上的線頭。 '瞧見永平府城墻時,可別把眼珠子瞪出來!'陳守拙甩了個響鞭,他新裁的杭綢直裰在晨光里泛著水波似的紋路。阿寶低頭扯了扯身上的鴉青綢緞襖,忽然覺得腰間裝干糧的粗布袋格外硌人。 ![]() 日頭爬過三竿時,官道上的車馬稠得像螞蟻搬家。阿寶扒著車欄數(shù)到第七輛鑲著琉璃窗的馬車,忽然被一陣甜香勾住鼻子。永平府城門下支著幾十個早點攤子,裹糖霜的麻團(tuán)在油鍋里翻騰,金燦燦的油酥餅堆成小山。守城兵丁的銅護(hù)腕磕在粗布包上'當(dāng)啷'作響時,阿寶的喉結(jié)跟著滾了滾,那些布匹在太皇河能換半車粳米,在這兒倒像塊擦桌布。 西市街的幌子密得遮了天光,'蘇繡莊''松江布'的鎏金招牌晃得人眼花。阿寶摸著自家粗布上的竹葉紋,突然覺得這些在太皇河引以為傲的花樣,比旁邊攤位的素羅還要寒酸三分。 '這位小爺,粗麻布往南頭雜貨市去!'綢緞莊伙計捏著鼻尖揮手,阿寶瞧見他袖口露出的銀鼠皮里子,忽然想起父親那雙露著棉絮的護(hù)膝。陳守拙倒是老練,掏出包芝麻糖塞過去:'勞煩指點,哪兒收新米?' 等轉(zhuǎn)到城南碼頭,兩人才知道永平府的糧市早被漕幫把持。穿褐色短打的漢子們蹲在糧袋上啃燒餅,瞥見他們的驢車便哄笑起來:'這點米夠喂淮河上畫舫的龜公不?' 悅來客棧的燈籠亮起時,阿寶數(shù)著錢袋里少了一半的碎銀子發(fā)呆。陳守拙蘸著茶水在桌上劃拉:'碼頭老劉頭說,咱們的米只能按市價七折收。'窗縫里漏進(jìn)隔壁房間的琵琶聲,裹著脂粉香的《掛枝兒》小調(diào),攪得算盤珠子都撥不利索。 '要不......去朱雀街碰碰運氣?'阿寶忽然指向窗外,那里有座三層彩樓挑著'霓裳閣'的燈籠。陳守拙的杭綢衣擺掃翻了茶盞:'傻小子,你當(dāng)那是布莊?沒瞧見門口站著穿金戴銀的女子?' ![]() 到了第三天晌午,他們終于在西郊土地廟前支起了攤子。阿寶學(xué)著小販拖長調(diào)子吆喝:'太皇河新米——'尾音被過路的馬車碾得粉碎。穿油綢褂子的管家抓起把米對著日頭瞧,噗嗤笑出聲:'當(dāng)永平府人舌頭鈍?這米蒸飯比陳糧還糙!' 斜地里忽然插進(jìn)個藍(lán)布衫漢子:'兩位小兄弟,這布我全要了!'阿寶喜得要去解繩子,卻被陳守拙按住。那漢子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正是漕幫的船錨記號。'粗布三百文一匹?我們太皇河都賣五百文......''在永平府,粗布就是裹尸的價!'漢子甩下句話,驚飛了廟檐下的麻雀。 七天后,驢車吱呀呀碾過回程的黃土路。阿寶裹著陳守拙的杭綢外衫打盹,懷里的粗布換成了幾包桂花糕,這是用最后兩匹布跟糕點鋪換的。陳守拙的玉穗子早押給了客棧,空錢袋里只剩三枚洪武通寶叮當(dāng)響。 路過太皇河石橋時,阿寶忽然坐直身子。暮色里,父親陳守業(yè)正蹲在田埂上補籬笆,披著舊綢衫的后背彎成張弓。 ![]() 當(dāng)夜,陳家堂屋的油燈多添了根燈芯。阿寶把桂花糕推給父親時,瞥見八仙桌腿新添的補塊,那一定是徐木匠的老手藝!'永平府的米鋪,光柜臺就比咱家正廳敞亮!'阿寶說得起勁,卻見父親把掉渣的糕屑仔細(xì)攏進(jìn)掌心。 陳守業(yè)忽然起身,從樟木箱底翻出個藍(lán)布包。層層揭開是一只銀鐲子,在燈下泛著幽幽的光。'那年帶你娘去永平府賣布,一對鐲子回來就剩了這一個!'老地主的聲音輕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她當(dāng)了一個銀鐲子,才沒把驢車押在客棧!' 翌日,阿寶主動接下了往縣里送糧的活計。從永平府帶回來的粗麻繩,如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著糧袋。陳守拙的騾車依舊叮當(dāng)響,只是新?lián)Q的銅鈴比先前小了一圈。 ![]() 春風(fēng)又綠太皇河岸時,阿寶的葛布衫上多了塊同色的補丁。陳守拙拉著他在河邊釣魚,阿寶忽然笑起來:'守拙叔,你猜永平府虹橋下的金魚,吃不吃得慣咱家的麩皮餅?'河面的春水映著兩人的倒影,陳守拙未答,一尾青魚躍碎倒影,銜走了水中的餅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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