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

文/紅茶花

再回首，來時路的那頭站著個“假小子”，一頭“狗啃式”的短發(fā)。身穿一件打滿了大小補丁的湛藍色襯衫，那是我兒時記憶里穿過的唯一一件大小、式樣都令我心懷歡愉的衣裳。

我生在大山深處，長在大山深處。我母親的娘家家里共有7個孩子，外祖母給了我4個舅舅。我的外祖父是當?shù)厥锇舜骞J的“能行人”。村子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若是能請了他去做管事，辦事的主家不僅有面兒，而且走客出席的事也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帖帖。村里若是誰家兒子訂了親那未過門的媳婦兒挑事鬧幺蛾子了，愁的那家當“大”的老漢跑到家里來跟我外祖父說道說道，請他和媒人一起去女方家里談上個一宿半宿的，兩家的兒女婚事又重修舊好……母親是家中長女，我是孫子輩中第一個孩子，雖然是女孩兒，卻養(yǎng)成了男孩子的樣子。

五歲那年的初夏時節(jié)，記憶里一個午后，當時的房間里有點暗，外面似乎快要下雨了。母親問我想去上學嗎，我呆呆地點頭。父親笑了笑，沒有講話。過了幾天，我便有了一個小挎包，被父親領(lǐng)進了離自家院落只隔六戶人家院子的村頭小學。那時候上學是沒有年齡審核的，只要家長自個兒覺得合適，去校長辦公室里坐坐，大家拉拉話，喝杯水，抽支煙，交了學費，學校未發(fā)完的書領(lǐng)上一套，這入學的事就成了。

我進的是一個復合班教室，里面有五年級、一年級和學前班的小豆豆。高年級的孩子用的是學校提供的標準桌凳，給我們這些小豆豆用的桌子是——兩端用磚頭壘起半截高的小墻，上面鋪一塊寬30公分左右的桐木板，一排可以坐四五個孩子的“桌子”，屁股下的板凳兒一律是從自個兒家里帶去的?；貞浝锂敃r的老師們早上也不太來授課，大孩子幾乎一整個早上都在哇啦哇啦的做晨讀，甚是聒噪。

學校的下面是一條很少能見得到車的大路。記憶里，后來我的外祖父做起了買賣木材的營生。當時每個禮拜給煤礦運送木料的日子是固定的，且每次去外祖父總是喜歡叫上我。每每到了上礦送料的那天外祖父都會在大路上等我，那時的他會連續(xù)按下三次車號，在我聽見車號后必定會一路撒了歡的跑向他……

那年仲夏，在我讀書的時間里，等我好不容易熬到了要上礦的日子，那天去學校我的書包是不肯從肩上取下來的。我坐的很端正，直愣愣的等著……只要一聽見車喇叭的響聲，我的心就開始了緊張的計算，一個車號聲、再一個車號聲、等到第三個車號聲剛剛消失，我就突地彈起身沖出了教室，接著竄過校園的長廊躍過校門口的門檻，然后跑過六戶人家的門前，再跨過自家院落的樓門，書包用手一輪兒就飛過窗戶落在了炕上，緊接著又一個折返身跑出了院子。在鄰家門口人堆里的母親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空隙，我早已奔向了馬路，上了大卡車的司機樓遠去了……

采伐木料的伐工隊是由我大舅舅帶領(lǐng)的，那時我一定要跟著去林場。伐木的日子里，為了趕涼進山，在我的回憶里，每天早上東邊的天兒剛發(fā)白，大舅舅的脖子上掛著一罐頭瓶水，挎包里裝著外祖母為我們準備的花卷饃，肩上馱著我，帶著大伙兒，出了門下一段坡路來到南梁山的腳下，接著爬上南梁山的山頂又下到南梁山背面的山腳，再爬上中山的山頂，林場就到了。大人們幾乎一整天都在選樹、鋸樹、清理樹枝，拉、扛、堆放木料。我一整天幾乎都在采摘野果子、攆兔子、把玩好看的葉子?？柿撕人?，餓了吃饃，困了就找一片涼快的樹蔭，蜷縮在大舅舅的外套上睡覺。下午收工了，大舅舅胸前掛著空罐頭瓶，挎上裝饃的包，肩上馱著我。帶領(lǐng)著大伙兒，下到中山林場的山腳下，又爬上南梁山的山頂，接著再下到去時的山腳，然后走上一段上坡路就到家了。       

我的二舅舅性格溫潤如玉，笑如暖陽，后來他成了我人生擇偶的參考。不去林場的日子，我就跟著三舅舅去南梁放羊。找一處空地，三舅舅和我折一捧野蒿子，將上面的枝枝丫丫清理干凈，撿拾一堆干草樹枝，燃起火，將饃掰成小疙瘩，一顆兒一顆兒串在野蒿枝上 ，拿在火上烤。怎知剛一放上去，一個火苗竄上來，給饃疙瘩燒的焦黑，送進嘴里，一股子焦糊味，卻也越吃越覺得有味道兒……猛然間兩人一瞥對方抹的烏漆麻黑的嘴，一說話中間露出兩排白牙，“噗嗤”一聲，兩人指著對方捂著肚子都笑出了淚花子。

那年仲夏，外祖母種了一片花生。那時候我們是沒有零食可以解饞的，趁著大人們午睡的空檔，三舅舅帶我去花生地里偷吃。三舅舅很聰明，我們不用拔起花生蔓，只要慢慢地用手刨開花生根部的土，花生蔓底下全是一串串裹著泥土的花生，疙里疙瘩宛如古銅色的鈴鐺。用那沾滿泥土的手拽下一顆，剝開了塞進嘴里，水嫩嫩的夾雜著一絲清香的泥土腥味，在嘴里嚼上一嚼也覺得很是美味。

那年仲夏，小舅舅總是喜歡帶著他那條大如小牛犢的黃狗在田野上狂奔，村東頭的地埂上但凡大一點兒的洞里全塞著他的狗饃，以方便他自個兒隨時喂狗。我與他讀過同一所小學，坐過同一個教室。我與他一同跳過房子、一起彈過玻璃球，也一起吵過架拌過嘴兒，然后又不約而同的哭著跑向外祖母告狀……

再回首，來時的路，那年、那山、那仲夏，那時的外祖父、那時的我、那時的小舅舅們……再回首，來時的路，大山遮住了歸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