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淮河的春水泛起粼粼波光,丘世寧握著竹篾編的鍋鏟,對著灶臺上焦黑的鰣魚發(fā)怔。這是她第七次嘗試南京菜式,案板上還躺著被剁得七零八落的鹽水鴨。方才廚娘示范時分明利落得很,怎的到了她手里,刀刃偏就往指甲蓋上蹭? '夫人,老爺說今晚……'丫鬟春棠剛探頭就被嗆得咳嗽,灶房里青煙繚繞,活像重陽節(jié)放河燈時的霧氣。 丘世寧抹了把沾著鴨油的臉頰,石榴紅的杭綢褙子濺滿油星。她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想起今晨徐文遠臨出門時說的話:'今日定能早些回來,陪娘子去文德橋看燈。' 此刻暮鼓已敲過三遍。 '把這鍋魚湯送去書房!'她舀起漂浮著魚鱗的湯水,忽然聽見前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徐文遠官袍下沾著泥點,懷里卻抱著一束沾露的芍藥,在門廊下急急剎住:'世寧,禮部突然要核對下西洋的貢品清單……' ![]() 芍藥跌落青磚地,殷紅的花瓣散在丘世寧繡著纏枝蓮的裙邊。她盯著丈夫腰間晃動的象牙魚符,那是他整日泡在衙門的憑證。 '徐文遠!'淮北口音混著南京官話,驚飛了檐下的燕子,'你當我是你衙門里等批示的公文?上回說好去雞鳴寺看櫻花,結(jié)果你跟著鄭公公的船隊跑到龍江關(guān)!前日約了云錦坊的繡娘,你倒好,在部里對著公文打瞌睡!' 徐文遠扶正歪掉的烏紗帽,鼻尖還沾著墨漬:'是為夫疏忽了,明日……' '明日復明日!'丘世寧抄起鍋鏟敲在石臼上,震得里頭的糯米粉簌簌直落,'我在淮北能策馬過三縣,到你這就成籠中雀了!早知如此,不如留在太皇河畔收租子!' 春棠抱著湯罐進退兩難,忽見老爺沖她使眼色。小丫鬟會意,故意腳下一滑,陶罐'哐當'摔成八瓣。魚湯潑在徐文遠皂靴上,倒是替夫妻倆解了圍。 次日清晨,徐文遠蹲在灶房門檻上,對著滿地狼藉犯愁。案板上躺著條死不瞑目的鰣魚,昨日被妻子剁碎的鹽水鴨正泡在青瓷碗里,怎么看都像是兇案現(xiàn)場。 '春棠,取本菜譜來!'他撩起官服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腕子。書童阿福抱著典籍進來時,正撞見自家老爺舉著菜刀研究魚鰓:'怪哉,這魚鱗怎的比部里賬本還難理?' '大人,要不請廚娘……'阿福話音未落,徐文遠已經(jīng)劃破了食指,血珠滴在菜譜的殘頁上,這位刑部郎中還是第一次見血! 前院忽然傳來銀鈴般的笑聲,丘世寧扒著月洞門偷看,見丈夫頭頂粘著片魚鱗,官服前襟沾滿糯米粉,活像年畫里偷吃灶糖的童子。她強忍笑意咳嗽一聲:'徐大人這是要改行當庖???' '我……我想著娘子昨日下廚辛苦……'徐文遠手忙腳亂藏起帶血的菜刀,袖中掉出本《南京美食錄》,書頁間還夾著夫子廟老饕寫的食評。 ![]() 丘世寧拾起書冊,瞥見某頁折著角:''西牌樓王記餛飩,湯清如鑒,餡嫩含汁'?徐文遠!你寧可對著書本流涎,都不愿回家喝口熱湯?' 三更梆子響過,徐文遠抱著錦盒在西牌樓轉(zhuǎn)圈。白日里阿福打聽到,這王記餛飩攤要寅時才收攤。賣炊餅的劉二瞧他第五次經(jīng)過,忍不住搭話:'官爺可是要找王大娘?她家老漢前日閃了腰,這兩日都沒出攤呢。' 徐文遠望著空蕩蕩的街角,忽然瞥見暗處有星火閃爍。挑擔的老丈顫巍巍支起爐灶,鐵鍋里騰起的熱氣熏得他老淚縱橫:'客官見諒,今日只有素餡兒……' '無妨無妨!'徐文遠如獲至寶,摸出碎銀時差點帶落烏紗帽。老丈掀開竹簾,露出半張裹著紗布的臉,原是前日被丘世寧的焦糊魚湯燙傷的廚子! ![]() '大人使不得!'老廚子推辭不過,忽然靈光乍現(xiàn):'小老兒教您個法子,比餛飩管用多哩!' 五更天,丘世寧被窸窣聲響驚醒。推開窗欞,見徐文遠正在院里折騰火折子。青石板上架著紅泥小爐,旁邊擺著從太皇河老家?guī)淼蔫F鍋,那鍋沿還留著去年秋收時烤栗子的焦痕。 '你這是要燒了宅子?'她趿著繡鞋出來,見丈夫正往鍋里倒井水。晨霧中飄來桂花香,原是墻角那株老金桂開了,細碎的花瓣落在他未束的散發(fā)間。 徐文遠獻寶似的掀開食盒:'正宗的太皇河疙瘩湯!'面疙瘩大小如核桃,漂在清湯里像珍珠。他額角沾著面粉,中衣上斑斑點點全是面糊。 丘世寧舀起一勺,咬到半生不熟的面團時,突然想起春游那年。她策馬摔進麥田,徐文遠這個書呆子捧著《傷寒論》要給她把脈,結(jié)果被馬駒拱翻在地。 '鹽罐打翻了?'她被咸得直咳嗽,抬眼卻見丈夫正偷瞄藏在袖中的小抄。泛黃的宣紙上密密麻麻記著:'三碗水,一勺鹽,大火半刻鐘……' 暮色降臨時,徐文遠舉著兩串冰糖葫蘆沖進臥房。山楂果上的糖衣化了大半,黏在他孔雀藍的官服補子上,活像落難的鳳凰。 '跟我來!'他蒙住妻子眼睛,扶著她穿過七拐八彎的巷弄。等丘世寧重見光明時,眼前竟蜿蜒著十里燈火,夫子廟前擺滿走馬燈,蓮花燈,甚至還有鄭和船隊模樣的樓船燈! '禮部給下西洋將士辦的燈會!'徐文遠指著最大那盞寶船燈,'今日我特意討了巡視差事……'話音未落,幾個頑童撞過來,將他腰間魚符擠落秦淮河。 丘世寧望著丈夫徒勞打撈的身影,忽然笑出眼淚。河面漂著盞并蒂蓮燈,映得他焦急的臉龐忽明忽暗,倒比那滿街華燈更動人。 三日后,西牌樓餛飩攤前。王大娘將青花碗推到夫妻面前:'徐大人天沒亮就來剁餡兒,面皮都是現(xiàn)搟的。' 丘世寧咬破薄如蟬翼的面皮,鮮美的蟹黃在舌尖化開。抬頭見丈夫正偷學包餛飩的手法,修長的手指捏著面皮,倒像在批閱奏章般認真。 '娘子你看!'徐文遠忽然舉起個歪歪扭扭的餛飩,'像不像那年你射落的雁?'丘世寧作勢要打,被他捉住手腕。爐火映著兩人交疊的影子,在青磚墻上搖曳成一幅水墨畫。 ![]() 更鼓聲中,賣花娘子的吳儂軟語飄過街頭:'玉蘭花——白蘭花——'徐文遠將新買的玉蘭簪別在妻子鬢間,忽然低聲說:'鄭公公的船隊后日啟航,圣上許家眷到龍江關(guān)相送……' '你敢再放我鴿子,'丘世寧擰他胳膊,'我就搭寶船去西洋收胡椒!' 河風送來遠航的號角聲,他們的笑聲融進金陵城的萬家燈火里。這秦淮河的春夜啊,終于開始比太皇河多了三分暖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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