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雙峰
李白的想象是飛升的。他提筆蘸墨,文字便掙脫了地心?!澳拶怙L(fēng)為馬”,云霞裁作羽衣,長風(fēng)化為駿馬,仙班陣列于九皋之上——此刻文字本身已生出翅膀,句句皆是登天的云梯。又見他醉中揮毫:“黃河之水天上來”,一道狂流竟自蒼穹傾瀉而下,將人間江河盡收為銀河的余波。其想象如烈酒入喉,灼燒處升騰起生命的狂嘯,直令凡俗燭火黯然。
李賀的想象卻是沉降的。他的筆鋒總在人間之下游走,刺穿地表,探入幽冥之境。秋墳間的鬼唱悄然浮起:“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千年遺恨凝成碧血,文字在紙上綻開血珠。銅人辭漢時“憶君清淚如鉛水”,哀痛竟重若金屬,滴滴垂落砸向歷史最幽邃的井底。這般詭艷想象似一味奇藥,苦澀中滲出奇香,令人神悸魄動。
李白寫實(shí)景亦憑空造境。他觀廬山瀑布,便見“飛流直下三千尺”,尋常流水忽成天河倒掛;望天門山時“兩岸青山相對出”,群山竟似活物般奔走來迎。這想象膨脹奔涌,如鯤鵬展翅,背負(fù)青天而莫之夭閼。
李賀寫死物則賦予鬼魄。箜篌聲里“老魚跳波瘦蛟舞”,魚蛟皆成精魅起舞;空山古琴奏響,則令“桂樹鬼啼椒花墜”?;窘詨櫲肽Ь?,萬物皆蒙上陰翳的目光。其想象收縮凝練,似地下暗河,靜默中積蓄著穿石之力。
太白之思如日月經(jīng)天,朗照山河。他醉中攬月,欲上青天,終在長江的明鏡里尋得永恒:“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個體消融于宇宙浩渺,想象的光焰點(diǎn)燃了生命之酒,天地同醉。
長吉之想若燭龍銜照,幽燭九泉。寒夜中他聽見“石破天驚逗秋雨”,神鬼之力撕裂時空;病骨支離時猶見“雄雞一聲天下白”,一點(diǎn)微光刺破幽冥。其想象煉獄為爐,鍛造出不熄的靈魂星光。
當(dāng)太白揮毫,文字如云鶴排空,在碧霄劃出銀河的軌跡;長吉筆鋒所至,墨痕便化作磷火,在秋墳間勾勒出魂魄的輪廓。一者將生命氣魄注入日月,一者從死亡淵藪煉取精魂。盛唐的朝霞與中唐的暮靄,分別在他們的硯臺中潑灑出漢語最驚心動魄的想象光譜。
漢語的夜空里,李白的想象是噴薄的旭日,李賀的想象則是暗涌的極光——前者以光芒點(diǎn)燃山河,后者用幽焰燭照幽冥。兩座孤峰對峙于文學(xué)史的地平線上,同樣高絕,卻投下截然不同的光影:一個向上超脫塵世,向宇宙深處高歌;一個向下掘進(jìn)幽冥,在九泉之下煉魂。
這便是詩魂棲息的殿堂:一半浮在云端,一半沉在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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