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問題:海瑞做過諸暨知縣嗎? 答案是肯定的。但不是正式知縣,而是代理知縣?!肚≈T暨縣志》與《光緒諸暨縣志》的職官表中均未見記載,但代理知縣一事確鑿發(fā)生過的。依據是海瑞所撰的《西子敘》中的一句話: “予令淳安,適來代庖,不過五日京兆耳。案牘之暇,偶涉浣江……” ![]()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在淳安做知縣期間,正好有一次到諸暨來代理知縣之職,充其量不過是個'五日京兆’罷了。公務之余,我偶游浣紗溪……”句中的“五日京兆”是一個典故,典出《漢書·張敞傳》。張敞任京兆尹時,因故將免職,下屬拒絕執(zhí)行他的命令,稱他是“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復案事?”喻指張敞是一個?即將卸任、權力受限的官員。海瑞說自己“不過五日京兆耳”,意思相同。故“五日”不是指他在諸暨只做了五天代理知縣,而是說他雖然代理諸暨知縣的時間很短暫,但自己仍能認真履職。 海瑞的《西子敘》載在《光緒諸暨縣志》卷五十五“文征外編”。海瑞借《西子敘》為西施翻案。文中以孟子、莊子之言為據,力證西施“忠君報國”之實,批判史家掩蓋其功績。通過“王軒遇西施”的典故,強調千古知己之難覓。文末還痛斥“失身蒙恥”之謬論,揭示世人以道德苛責女性卻縱容朝秦暮楚的男性官僚之偽善,終彰西施“興越滅吳”的歷史功績,呼吁公正評價女性貢獻。 正因海瑞在《西子敘》中有這句話,故《光緒諸暨縣志》卷五十九“軼事”中補載了這樣一句話: “明海剛峰先生《西子敘》有代理縣篆之語,則是先生亦曾署諸暨,任表失載,補錄于此。(新纂)” 意思是:翻閱海剛峰先生(海瑞)的《西子敘》時,發(fā)現其中有“代理知縣職務”的記載。?原來海瑞先生也曾暫代過諸暨知縣一職?,但現存官員任職記錄中缺失了這一條,特將此史實補充記錄在此。 那么,海瑞代理諸暨知縣是哪一年?海瑞年譜中未載此事。根據諸暨知縣的任職變化來考察,應該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嘉靖三十八年(1559),諸暨知縣叫宋魯。嘉靖四十二年(1563),諸暨知縣叫牛應龍。明代官員每隔三年有一次考核,縣職任期一般也是三年一屆。嘉靖四十一年諸暨縣衙迎來“換屆”,縣丞、主簿、教諭、訓導全部更換,此時知縣宋魯在諸暨任職已滿三年,可能已去職另任,而牛應龍于這一年考中三甲進士(清盛子鄴輯《類姓登科考》:“牛應龍,順天固安縣人,字時見,壬戌三甲?!保?,尚未赴任,故諸暨知縣在嘉靖四十一年出現了空缺。1562年,諸暨縣衙內,除典史是上一年任命外,其余官員全部新來乍到。諸暨作為大縣,不能一日無主??紤]到這個因素,上級就派淳安縣的老知縣海瑞來暫代知縣一職。海瑞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任淳安縣知縣,嘉靖四十一年十二月調任興國縣知縣,在淳安做了四年知縣,他暫代諸暨知縣不過是數月而已。聯系他說過的“不過五日京兆耳”這句話,可知是在三年考核后未見調遷時,海瑞意識到自己在淳安知縣任上得罪過嚴嵩黨羽鄢懋卿,并受袁淳誣陷,覺得自己或將面臨卸任的處境。海瑞代理諸暨知縣,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生的。 第二個問題:海瑞到過楓橋見大亭嗎? 答案是未見史料的確鑿記載?!稐鳂蝰樖献谧V》中未見,駱問禮《萬一樓集》中也未見。那么駱問禮之父駱驂在見大亭宴請海瑞,以及駱問禮在見大亭拜海瑞為師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其實這也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后人根據《光緒諸暨縣志》的三則記載而演繹出來的。 《光緒諸暨縣志》卷四十二“坊宅志”,記載見大亭時,有這樣一句: “'枕流漱石’四字,相傳為明海瑞書。” 《光緒諸暨縣志》卷四十四“金石志”載見大亭的兩處摩崖石刻: ![]() “海眼。見大亭石池南壁摩崖。正書徑圓二尺二寸,在楓橋紫薇山麓見大亭方池石壁。按,舊傳以為明海忠介書。見大亭建自駱兩英驂,子問禮修,即世所稱纘亭先生也。先生為忠介高弟,舊說當有所據。字硬勁似平原,與忠介生平所作手札亦似。” ![]() “漱石枕流。見大亭石屋摩崖,正書徑圍一尺八寸,在見大亭石屋壁上,與海眼二字南北隔池斜峙,而此石略高,舊傳亦謂忠介所書。” 光憑這三條記載,現在自然可以說海瑞是到過楓橋,并到過見大亭(今小天竺)的。海忠介,海剛峰,都是指海瑞。但是,注意縣志編纂者(陳遹聲與蔣鴻藻)在記載見大亭的摩崖石刻時,用詞十分小心。第一條記載用了“相傳”這個詞,第二條、第三條均用了“舊傳”這個詞。顯然,《光緒諸暨縣志》在編纂時也是缺少史料印證的,所以謹慎地用了“相傳”“舊傳”。 而關于駱問禮是海瑞的高弟,縣志表述為“舊說當有所據”。這句話說得極有水平。因為這個“據”,就在張岱的《三不朽圖贊》中,張岱在寫到駱問禮時,說駱問禮“受知海瑞”,而且還說他是“人稱為朱紫陽之功臣,不愧為海忠介之高弟”。而更充分的“據”,則在駱問禮的《萬一樓集》中。《萬一樓集》卷二十八有一則書信叫《簡海剛峰》,正是駱問禮寫給海瑞的。里面有一句:“老師忠貞粹懿,居則蒼生引領,出則元老讓德。”(海瑞先生忠誠堅貞、品德純粹高尚。隱居時,百姓翹首期盼其出仕;出任職官時,朝中元老皆因敬其德行而主動退讓。)《簡海剛峰》寫于駱問禮60歲那年,即萬歷十四年(1586)。而書信開頭一句是“奉違臺范幾二十年矣”(與您分別已近二十年,始終未能再親聆教誨了)。倒退二十年是嘉靖四十五年(1566),這一年駱問禮四十歲,在南京做行人司行人。 所以,說海瑞是駱問禮的老師是確鑿的,但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駱問禮在見大亭拜海瑞為師,更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駱驂在見大亭宴請海瑞。當然,沒有證據并不意味著全盤否定,或許故事確鑿發(fā)生過,只是沒有文字的記錄。所以現在我們在小天竺里講駱問禮與海瑞的故事時,最好加一個“傳說”二字。 第三個問題:海瑞寫過“海眼”與“漱石枕流”嗎? 答案是否定的。雖然《光緒諸暨縣志》載有見大亭的摩崖石刻,既載其書法,又載其來歷,但那是“相傳”“舊傳”。事實上,讀駱問禮的《見大亭記》便可知曉答案了。駱問禮晚年修見大亭,并作《見大亭記》,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 方池環(huán)以短墻,墻下植葵。長池抵砰處植荷,夏日納涼,則金鱗滿目,清芳撲鼻,而舉首見烏帶山如賓,南熏拂拂,不知日之過午也。墻外一池頗深,而惟三面系石,一面雖以碎石甃中,而多沙礫,故水常不盈。兩崖壁立,好事者以“海眼”呼其池,因亦呼曰“海崖”。崖上突兀處,可作一小亭,望化城寺古塔,而力不暇。塔在紫薇山頂,其陰產白石英,而烏帶山則產紫石英,家君號蓋取諸此。 翻譯出來就是:方池四周有矮墻圍護,墻下種植向日葵。長池至方池石砰處種植荷花,夏日在此乘涼,滿眼可見金魚閃爍,清香撲鼻。抬頭遠望,烏帶山像賓客一樣肅立,南風徐徐吹拂,令人渾然不覺已過正午。墻外另有一池,池水幽深,但只有三面用石塊砌筑,另一面雖以碎石填塞,卻因沙礫太多,池水始終難以蓄滿。這個池的兩塊崖壁陡直高聳,好事者稱此池為“海眼”,連帶將崖壁也喚作“海崖”。崖頂有一塊突出的巖石,本可修建一座小亭,用于眺望化城寺古塔(元祐塔),但因財力不足未能實現。古塔位于紫薇山頂,山的北面出產白石英,而烏帶山則盛產紫石英,家父以“兩英”為號,正是取自這兩座山。 由上文記載可知,現在小天竺里的深池,以及兩處摩崖石刻,當初是在見大亭的圍墻外面的。“海眼”這個名字當時確實已經存在,且不僅有“海眼”還有“海崖”。但那是“好事者”想出來的名字,并沒有題刻。何為“好事者”?作貶義詞用時,指喜歡多事、愛管閑事的人;作不褒不貶用時,指對某事特別熱衷的人。所以,這個“好事者”更多地傾向于貶義。如果“海眼”二字果真是海瑞所寫,那么駱問禮豈不是對老師海瑞的大不敬?而且,如果見大亭內真的有駱問禮拜海瑞為師的情節(jié)發(fā)生,按理駱問禮應該在文中記上一筆。 顯然,見大亭內的兩處摩崖石刻是后人所為。至于具體是哪個“好事者”所為,那就不得而知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