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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年間陜西橫渠鎮(zhèn)上，有個讀書人張載在自家書齋里寫下四句話，墨跡未干就被風(fēng)吹得滿院飄散。

誰曾想這二十二個字，竟像關(guān)中的老北風(fēng)，呼啦啦刮了整整千年。

這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聽著像廟堂鐘磬般莊重，可要真往實處落，倒像是把云霧織成錦緞，瞧著華美卻難裁衣裳。

要論這四句話的來歷，得從北宋那鍋沸騰的學(xué)問湯說起。

當(dāng)時儒生們正跟佛道兩家較勁，眼看著寺廟香火比學(xué)堂還旺，急得直跳腳。

張載跟著表兄弟程顥程頤，還有周敦頤、邵雍這幫人，整天琢磨怎么給儒學(xué)換個新瓶子。

馮友蘭說他們搞的是哲學(xué)界的“基建工程”專門研究天地怎么轉(zhuǎn)、萬物怎么生這些根本問題。

可老百姓哪懂什么宇宙論，倒是這四句口號像長了翅膀，從陜西飛到汴梁，又從汴梁飛到后世書生的案頭。

頭一句“為天地立心”就透著玄乎。

當(dāng)年范仲淹在西北戍邊，張載跑去獻《邊議九條》滿紙都是排兵布陣的實在話。

范大人卻勸他：“別總盯著邊關(guān)烽火，該想想怎么給世間立規(guī)矩”這話點醒了張載，回頭就寫出“太虛即氣”的學(xué)說，說天地萬物都是氣的聚散。

這學(xué)問做得扎實，可傳到市井就成了“給天地立心”倒像是凡人要給老天爺當(dāng)裁縫。

第二句“為生民立命”更惹爭議。

張載在鳳翔府當(dāng)判官時，真帶著百姓挖井修渠抗旱，夜里提著燈籠巡田埂。

這般實干做派，怎么后來就變成居高臨下的“立命”說辭？

明朝王夫之在書里冷笑：'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國強秦以后之朝野，而預(yù)建萬年之制哉？”意思是說古圣先賢都料不到后世變遷，今人怎敢妄談定萬民命數(shù)？

這話戳破了讀書人那股子救世主的傲氣。

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第三句“為往圣繼絕學(xué)”。

張載自己明明把《易經(jīng)》《中庸》嚼碎了咽下去，又吐出“民胞物與”的新學(xué)問。

他那些關(guān)中弟子，個個都要“變化氣質(zhì)”講究日用常行處見功夫。

可傳到后世書生耳朵里“繼絕學(xué)”就成了死背經(jīng)書的由頭，倒把活學(xué)問做成了標本。

南宋朱熹編《近思錄》硬把這四句塞進“為學(xué)大要”章節(jié)，害得多少書生對著虛空打坐，把田間地頭的學(xué)問都荒廢了。

至于“為萬世開太平”簡直是給歷代帝王備好了漂亮話頭。

秦始皇刻石想要萬世基業(yè)，結(jié)果兩代而亡。

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也沒攔住金人鐵騎南下。

張載當(dāng)年在橫渠搞井田制試驗，劃地塊、均貧富，折騰三年顆粒無收。

這般碰壁經(jīng)歷，倒比空喊口號實在得多。

可嘆后世只記得那四句漂亮話，卻把改革失敗的教訓(xùn)丟進了渭河。

不過話說回來，這四句話能在千年風(fēng)霜里立得住，終究有它的道理。

北宋那會兒佛寺道觀眾多，儒生們急得嘴上起泡，總得喊幾句響亮口號鎮(zhèn)場子。

張載提出“民胞物與”說天下萬物都是手足兄弟，這般胸襟確實比空喊口號高明。

他在《正蒙》里寫的“一物兩體，動靜統(tǒng)一”把陰陽變化說得透亮，這才是真學(xué)問。

可惜世人就愛傳那四句順口溜，把厚書讀薄了，薄紙讀飛了。

細看這四句話，處處透著北宋士人的焦慮與抱負。

范仲淹在岳陽樓寫“先天下之憂而憂”歐陽修搞慶歷新政，王安石嚷嚷變法，個個都想給大宋開藥方。

張載的四句話，就是這劑湯藥最苦的引子。

他要真活在當(dāng)下，看見自己的話被供在神壇上，怕是要掀了香案：“我那《西銘》里乾稱父，坤稱母的道理，你們倒是多琢磨啊”

其實這四句話的毛病，出在把弓弦繃得太緊。

北宋五子搞學(xué)問，周敦頤畫《太極圖》邵雍算梅花數(shù)，二程講“存天理滅人欲”個個都在找新路子。

張載偏要扛起“繼絕學(xué)”的大旗，結(jié)果絕學(xué)沒繼成，倒把后人捆在故紙堆里。

明朝王夫之說得妙：“變通者，時也。”古人的衣裳再華美，也裹不住今人的身子骨。

但要說張載只會空談，那真是冤枉了關(guān)西夫子。

他在橫渠書院講課，學(xué)生記著“教人必自昏達旦”蠟燭燒完三更接著五更。

這般治學(xué)勁頭，比那四句口號實在百倍。

后世書生若肯學(xué)他挑燈夜讀的功夫，哪會鬧出“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笑話？

這四句話最要緊處，在“立”字上透著宋人的骨氣。

張載說“太虛即氣”就是要破佛家“空”、道家“無”的迷障。

北宋書生被契丹西夏壓著打，若不在精神上挺直腰桿，早成了風(fēng)中蘆葦。

這般苦心，今人隔著千年霧靄，倒也該細細體味。

可惜道理傳著傳著就變了味。

張載的“為生民立命”本是要書生挽起袖子辦實事，后來卻成了官老爺?shù)挠?xùn)民詔令。

他的“為萬世開太平”原是學(xué)者對未來的殷切期盼，倒被帝王將相拿來裝點門面。

這般錯位，恰似把寶劍供在佛龕，忘了它本該出鞘飲血。

看這四句話的千年沉浮，倒像面照妖鏡，照出讀書人的兩副面孔。

有人拿它當(dāng)攀云梯，有人拿它當(dāng)敲門磚，也有人真當(dāng)安身立命的根本。

張載若泉下有知，怕是要拍案而起：“我寫《東銘》戒世人戲言戲動，怎的你們偏把正經(jīng)話當(dāng)兒戲？”

說到底，學(xué)問是地里的莊稼，口號是田邊的界石。

界石立得再直，也長不出一粒粟米。

張載在關(guān)中推廣井田制雖敗，那份“望太平”的癡心卻真。

今人讀他四句話，當(dāng)學(xué)這份癡氣，莫學(xué)那空談的酸氣。

就像農(nóng)人種地，界石要立，糞肥要施，種子要撒，三樣缺了哪樣都打不出糧食。

橫渠鎮(zhèn)上的老銀杏樹，年年秋天灑落滿地金黃。

樹下石碑刻著那四句話，字縫里爬滿青苔。

過路的書生駐足誦讀，有搖頭晃腦的，有嗤之以鼻的，也有蹲下身拿袖子擦碑文的。

擦著擦著，忽然瞧見石縫里鉆出株野菊花，金燦燦地朝著太陽。

這景象，倒比那四句口號更近“天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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