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張鳳娥沒有哭,她只是看著那雙并不陌生的軍靴,停在門口,一動不動。 她知道他回來了。 但他身邊,站著另一個女人。 ——《壹》—— 你等他干什么?他早犧牲了張鳳娥是1927年進的門,不是婚禮,是“過門”,是“養(yǎng)著做媳婦”,那年頭,童養(yǎng)媳是窮人家的“合同”,沒有紅綢,沒有花轎。 一口鍋,兩張炕,父母點頭,就算定了。 她一進門,就得叫“娘”,照顧婆婆,洗衣做飯,易耀彩還在背三字經(jīng),她就得去挑水、割豬草,沒人告訴她,她算不算媳婦。 張鳳娥也從不問,她認命。 1930年開始動蕩,附近的男人一個個跑了出去,說是“投軍”,也有人說是“革命”,張鳳娥每天最怕聽到的,是“死人”兩個字。 她的命,跟那個小她五歲的“丈夫”綁在一起了。 1934年,傳來消息,“城里清鄉(xiāng),易家人死了,娃估計也走不了了?!蹦鞘莿e人從外地帶回來的話,模模糊糊,但沒人敢不信。 易耀彩臨走前,留了一句話:“你還年輕,改嫁吧。” 她點了頭,轉(zhuǎn)身走了,沒有哭,她沒改嫁,第二年,山上的土匪來搶糧,她把易家老母親藏進柴堆,自己挨了三鞭子。 她咬牙不吭一聲,有人問她:你瘋了?她沒吭聲。 從那年開始,她不出遠門,只在自家門口種菜、砍柴、看炊煙,屋檐下掛著那條舊棉褲,是他小時候穿的,她洗了又洗,補了又補。 村里人都知道她瘋了,張鳳娥沒瘋。 1955年,張鳳娥看見郵遞員送來了三封電報,說是部隊的,村里炸了鍋,有人說,張鳳娥等的那人還活著,她沒問。 她只把灶臺擦了擦,鍋洗了洗,柴火一整整地碼好。 第五天,來了輛吉普,塵土飛揚里,她看見了那雙靴子,不是新鞋,是補過的老靴子,她沒往前走,她站著,他停住了,也站著。 身邊那個女人開口:“你是張鳳娥吧?我叫范景陽?!?/p> 張鳳娥點頭,嘴唇干裂,嗓子啞著,她只說了一句:“你們進來?!彼尦隽酥骺唬约喝ピ罘恳ㄋ?,整整三天,易耀彩沒怎么說話。 他低頭,沉默,像個犯錯的孩子。 范景陽不說話,只是每天早上幫她劈柴、端水,晚上和她一同坐在屋檐下,第七天,范景陽突然拉著她的手,說:“咱們是一家人,以后我們寄錢給你,每個月都寄?!?/p> 張鳳娥沒哭,只說了一句:“我不是要錢?!?/p> 范景陽點頭:“我知道?!睆堷P娥心里明白,那個“丈夫”早就死了,站在她眼前的,是另一個人。** ——《貳》—— 到底是誰的妻子?村里傳瘋了,有的說,范景陽是正妻,張鳳娥只是守寡,有的說,張鳳娥才是原配,范景陽算啥?她不吭聲。 她每天給院里掃地,種蔥種蒜,抹石灰墻。 飯點把灶燒得旺旺的,但不添兩雙筷子,她知道,那對人不會常住,晚上她對著炕角自言自語,“他小時候鬧肚子,我給他熬糖水?!?/span> “他走那天,我給他煮了雞蛋,他不肯吃?!?/p> 范景陽聽見了,第二天,她安排人每月送五斤面、一封信、一包藥膏,信上,只有一句:姐姐,保重身體要緊。 郵遞員問:“你們是親姐妹?”張鳳娥說:“算是吧?!?/span> 1960年以后,張鳳娥不再下地干重活,她背佝僂了,牙也掉了,每到月底,她都守著郵遞員來信,那信像鐘表,把她的生活切得井井有條。 她沒去城里看他們,她說:“我不去打擾?!?/span> 1990年,易耀彩去世,范景陽寄來信,說:“他有個心愿,想把一部分骨灰?guī)Щ乩霞??!彼约喝ヌ舻氖?/p> 她在墓前燒了三根香,說:“你這一走,就二十多年。” 1996年,張鳳娥病危,范景陽放下所有事,從城里趕回鄉(xiāng)下,她穿著舊呢子大衣,親自守靈三天,她給張鳳娥穿的壽衣,是自己選的。 葬禮當天,范景陽說:“她該在他旁邊?!睕]人反對。 ——《叁》—— 她等了一輩子,最后還是個“姑姑”張鳳娥的身份,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不是“妻子”,不是“母親”,她是“姑姑”,那年,范景陽帶著孩子回鄉(xiāng)祭祖。 孩子沒來過這個村,他們穿著干凈整齊的衣服,站在院子門口,看著這間老屋。 張鳳娥把炕頭擦得發(fā)亮,鍋里燉著紅薯,她聽見那孩子問:“她是誰?”范景陽沒猶豫,說:“這是你'姑姑’,照顧過你爺爺?shù)?。?/span> 張鳳娥笑了,她轉(zhuǎn)身進灶房,眼睛紅了,不說話。 飯后送行時,張鳳娥遞了兩個雞蛋,說:“路上吃?!毙『⒔右膊皇?,不接也不是,范景陽接過,笑著說:“謝謝姐姐?!?/p> 回到縣城,范景陽給郵遞員塞了點錢,說:“以后,麻煩你多跑幾趟?!?/span> 1990年易耀彩病重,留下一句話:“骨灰要帶一部分回去,埋在家鄉(xiāng)?!辈皇沁z囑,是“請求”,他明白,自己虧欠。 他從沒喊過“鳳娥”一聲“妻子”。 火化那天,范景陽守在一邊,她沒有哭,只是站著,看著那個裝骨灰的小盒子,她沒碰,沒抱,也沒看一眼里面,她只是說:“我會送你回家?!?/span> 不久后,骨灰盒被送回張鳳娥手中。 她沒有遲疑,自己選了一塊地,她說:“他小時候在那兒練字,坐在石頭上。”村干部勸她去公墓,她搖頭:“他該在這?!?/span> 那天夜里,范景陽帶著一塊小石板,悄悄放在墓后。 上面刻著:“張鳳娥,守家二十載。”她知道,張鳳娥這一生,只想有人記得她“守過”。 ——《肆》—— 沒有誰成全誰,全是自己撐的1996年,張鳳娥去世,沒人知道她病了多久,最后幾個月,她吃不動飯,只喝稀粥,鎮(zhèn)上的醫(yī)生勸她去城里治,她說:“別花那冤枉錢?!?/span> 范景陽知道消息后,連夜趕來。 那天夜里,范景陽一邊熬藥一邊流淚,她說:“你恨我嗎?”張鳳娥說:“我不恨,你活得明白,我活得糊涂?!狈毒瓣栁兆∷氖?,沒說話。 臨終前,張鳳娥只說了一句話:“謝謝你,一直惦記著我?!?/p> 她死后,沒有孩子奔喪,沒有孝子跪地,是范景陽,親手穿的壽衣,下葬那天,范景陽站在墓前,對村民說:“她應(yīng)該在他身邊?!?/p> 沒有人反對,范景陽知道,她不能替她補回名分,但可以給她一個位置。 這是一段被時代壓縮的命運,一個女人,守了二十多年,另一個女人,嫁進門,卻替她守住尊嚴,沒有劇本,也沒有結(jié)局。 張鳳娥活成了背景板,但她從不自卑。 范景陽活得體面,但她從不霸道,她們沒有說過“姐妹”,卻做了姐妹,沒有講過“原諒”,卻早已原諒,沒有爭一個“妻子”的稱號,卻都活成了“家”。 她們沒有誰成全了誰,全都是自己扛著過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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