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同古城墻的青磚被五月的陽光曬得發(fā)燙，清遠門的風裹挾著鼓樓夜市的煙火氣掠過文廟欞星門，街邊的艾草攤便支棱起來了。深褐色的竹篾筐里，捆扎齊整的艾草探出銀灰色的葉片，與不遠處攤位上翻飛的五彩絲線遙相呼應(yīng)——端午未至，這座塞外古城早已飄起了千年不散的藥香。

兒時，每到端午前幾日，講究的女人們總要搬出那只雕著纏枝蓮紋的樟木箱。箱蓋開啟的瞬間，樟腦味混著經(jīng)年累月的布料氣息撲面而來，最上層壓著的，永遠是幾塊疊得方方正正的老緞子，這是當年她們出嫁時，由姥姥一輩親手織的“大同云錦”，棗紅底子上盤著金線繡的蝙蝠壽桃，邊角處雖已微微起毛，卻依舊透著一股子莊重勁兒。

大同的香囊，最講究“表里如一”。外層布料要用本地織染的粗布或綢緞，內(nèi)里填充的香草更是大有學問。女人們會去北岳廟后的山坡采艾草，那些在朔風中倔強生長的艾草，葉片比別處厚實許多，揉碎后散發(fā)的清香里還帶著股子塞外特有的辛辣?；丶衣飞希傄@到四牌樓的老藥鋪，稱上幾兩丁香、佩蘭。掌柜的總會多抓一小把薄荷葉，用草繩捆好時笑著說：“給娃娃驅(qū)蚊提神！”

填裝香料時，神情要格外虔誠。女人們把艾草葉細細搓成絨，與磨成粉末的藥材一層疊一層鋪進香囊。再將一粒曬干的沙棘果輕輕埋進香料堆，最后封口時，總要縫上幾粒亮晶晶的玻璃珠，晃一晃，便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把星辰裝了進去。

老輩人說，大同的香囊有“三用”：戴在身上是護身符，掛在床頭是安神物，放進衣柜還能防蟲蛀。

小時候去華嚴寺趕廟會，總能看見善男信女們把香囊系在紅絲線上，掛在大雄寶殿前的古柏樹枝頭。風過時，上百只香囊輕輕搖晃，與檐角的銅鈴應(yīng)和出奇妙的韻律，恍惚間竟像是穿越回了遼金時代的佛國盛景。

香囊在大同這片土地上也承載著別樣的故事。北魏時期，平城（今大同）作為都城，貴族女子們的香囊里除了香草，還會混入從絲綢之路運來的安息香、蘇合香。那些搖曳在胡服間的香囊，見證過異域商隊駝鈴聲聲，也聽過云岡石窟里的誦經(jīng)低語。到了明清，走西口的漢子們離家時，妻子總要連夜趕制香囊塞進他們的褡褳，艾草的苦香與牽掛的淚水，伴著駝隊穿越茫茫戈壁。

如今漫步在古城的代王府商業(yè)街，仍能看到手藝人現(xiàn)場制作香囊。年輕的繡娘將大同九龍壁的蟠龍紋樣繡在香囊上，傳統(tǒng)的五毒圖案旁添了卡通造型的小老虎；老匠人堅持用大同本地的火山石打磨成珠子，串進香囊流蘇里，沉甸甸的，仿佛墜著整座火山的溫度。最有趣的是新推出的“平城十二時辰”系列香囊，每個香囊對應(yīng)古城一處地標，鼓樓的飛檐、法華寺的白塔，都化作了指尖精巧的刺繡。

夜深時，把香囊掛在窗邊。月光透過香囊的針腳灑進來，在墻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恍惚間竟像是銀河傾瀉。閉上眼，艾草的清苦、丁香的辛香與沙棘的微酸交織成網(wǎng)，將我輕輕籠罩。

這一刻，仿佛聽見千年前的平城街巷里，鮮卑女子的銀鈴、遼代樂工的琵琶，還有走西口漢子的信天游，都化作一縷縷香氣，從香囊的褶皺里悠悠飄出——原來古人從未走遠，他們把星辰、把詩意、把對生活的熱愛，都縫進了這小小的香囊，穿越千年時光，輕輕叩響今人的心扉。

作者簡介

一片云：山西大同人。文字的堆砌者，語言的搬運工。時光可以慢慢蒼老，時間卻永遠不會為誰而停留，它是最好的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