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旭 爆竹聲碎成紅色的星子,落在初六的晨光里。老巷深處的銅環(huán)叩響時,我忽然看見:那些在春聯(lián)里醒著的漢字,原是時光寫給人間的情書,每個筆畫都藏著春的密碼。 一、驛站:春節(jié)的體溫春節(jié)是時光的驛站,門楣的紅幅已洇開暖意。檐角的冰棱還未化盡,懸而未決地凝著 1949 年的雪。母親的搟面杖在面團上起伏,案板成了被月光覆蓋的麥田,她撒面粉的手勢像在給歲月?lián)浞?,那些細膩的粉末鉆進木紋的溝壑,變成了我童年的銀河 —— 每一粒都是昨夜星辰,每一顆都藏著 "灶王上天言好事" 的讖語。恍惚間就把四十年代的月光,揉進了二十一世紀的煙火。 我們這代人,早過了把年當糖紙剝開的年紀。少時盼年,是盼著新衣裳里藏的糖果;青年厭年,嫌它攪了 “天涯仗劍” 的夢;如今守年,卻在春聯(lián)的墨香里,聞到了歲月沉淀的甜。就像老茶罐里的普洱,初嘗是苦,細品卻有回甘在喉間纏繞 —— 那些被柴米油鹽磨圓的棱角,那些在人情世故中學會的收斂,原是時光給的另一種圓滿。 年夜飯后的燈火最是溫柔。暖黃的光暈里,孫輩在膝頭打滾,老友們捧著粗瓷杯話舊,茶水里漂著的不只是枸杞,還有半世紀前的雪、三十年前的風。此時不必說 “萬事如意”,因為懂得:真正的福氣,藏在 “不如意事常八九” 里,像梅枝藏在雪里,終會等來綻放的時辰。 二、褶皺:人生的四季年初三整理舊物,翻出泛黃的糧票和褪色的獎章。忽然明白:我們的生命原是本舊賬本,記著饑荒年啃過的樹皮,也記著改革開放時第一臺電視機的雪花屏;寫著下鄉(xiāng)路上的泥濘,也寫著抱孫時的熱淚。這些深淺不一的褶皺,正是歲月給的 “富貴包漿”。 就像門前的老槐樹,春時抽新芽,夏時撐綠蔭,秋時落金葉,冬時挺鐵干。我們走過的 “不惑”“知天命”,何嘗不是人生的 “立秋”“冬至”?不必嘆 “流水落花春去也”,該學落葉歸根的從容 —— 每片葉子的凋零,都是為了讓陽光照進更深的土層,滋養(yǎng)來年的新綠。 年夜守歲時,聽鐘擺叩擊十二下。忽然懂得:生命的真諦不在 “永不褪色”,而在 “與時舒卷”。就像母親的針線筐,既有補襪子的粗麻線,也有繡枕套的五彩絲,酸甜苦辣都是命運的絲線,缺了哪一種,都織不出人生的云錦。 三、破繭:春的隱喻初六一過,巷口的理發(fā)店飄出燙發(fā)水的香。老板娘擦著玻璃說:“初七開張,要剪個'龍?zhí)ь^’的好兆頭?!?她鬢角的白發(fā)在陽光里閃著光,像春雪落在枯草上,自有一番破繭的意味。 真正的春天從來不在日歷上。當我在公園看見第一株薺菜冒出嫩紅的芽,當清晨的風里忽然有了濕潤的氣息,當鴿哨聲從灰藍的天空漏下來 —— 這些細微的震顫,才是春的真意。她是老人們曬在竹匾里的陳皮,是孩子們手里試飛的風箏,是年輕人手機里剛發(fā)的 “開工大吉”。 傍晚散步,見臘梅枝上凝著露水。想起《東京夢華錄》里的句子:“立春前一日,開封府進春牛,打春牛畢,民爭春牛土,謂宜蠶事?!?千年之后,我們不再打春牛,卻依然在心里藏著對新生的渴望 —— 就像深埋雪下的種子,明知破土時會痛,卻仍要朝著光的方向生長。 深夜整理舊物,獎章在臺燈下泛著銅綠,像一枚長出苔蘚的古錢幣。忽然明白:我們都是時光的密碼學家,在糧票的褶皺里破譯饑餓,在微信的彈窗里解碼孤獨,在春聯(lián)的對仗中尋找平衡。就像《周易》"復" 卦描繪的那樣,陽氣在地底默默積蓄,直到第一聲爆竹驚破長夜 —— 那不是簡單的新舊交替,而是存在主義巨石上開出的迎春花,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時,忽然聽見的春泉叮咚。 四、信箋:寫給時光的詩今晨推開窗,柳絲已蘸著鵝黃的顏料,在河對岸畫第一筆春山。樓下的阿婆往花盆里埋魚腸,邊埋邊念叨:“好好長,趕明兒給重孫插瓶花。” 她佝僂的背影,多像一株蓄勢待發(fā)的老梅,枝干越虬結(jié),花開得越熱烈。 忽然懂得:春節(jié)不是終點,而是生命的 “春分點”。那些在團圓飯桌上碰響的酒杯,那些在紅包里藏著的期許,那些在告別時輕拍肩膀的手,都是春天的郵戳 —— 我們既是舊年故事的收信人,也是新年篇章的執(zhí)筆者。 那些被我們稱為 "年" 的日子,原是天地寄給人類的加密信箋,用餃子的褶皺、紅包的折痕、團圓飯的熱氣作密碼,等待我們在爆竹聲里,破譯出關(guān)于 "希望" 的終極答案。 暮色漫過春聯(lián)時,我在日記本寫下:“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但總有一些東西,在光陰里永不褪色 —— 比如灶臺上的年味,比如心底的春天,比如我們對每一個明天,永不熄滅的熱望。” 合上書頁,聽見窗外的風里,已有新葉舒展的沙沙聲。原來,最好的迎春儀式,不是在門上貼 “?!?字,而是像種子信任土地那樣,信任生命的輪回 —— 相信所有的寒冬都會成為背景,所有的等待都會變成綻放,所有的褶皺里,都藏著歲月偷偷埋下的,春的信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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