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話】每到逢年過節(jié)和母親的忌日，便會想念遠逝的母親，那個給了我生命的人。1966年初夏，母親與這個世界訣別，到現(xiàn)在已過去59個年頭，但我感覺母親從未走遠，對她的思念也愈加深切。五年前我在病榻上即著手《母親》的寫作，我發(fā)現(xiàn)寫母親是件很艱難的事，感覺有無窮的話要說，卻又無從說出。因母親和父親去逝的早，母親短暫一生的經(jīng)歷，讓我很難準(zhǔn)確探究。寫完后也一直沒急著發(fā)表，總不滿意，幾年來還一直在完善充實內(nèi)容。我希望能寫出一些充滿生命摯愛與尊嚴(yán)的文字，以此表達我對母親的思念與熱愛。《母親》全文約13800余字，分四個章節(jié)：一、在內(nèi)蒙。二、回故鄉(xiāng)。三、母親之殤。四、母親的身世。限于篇幅，今在《清漣文瀾》只發(fā)表第一章《在內(nèi)蒙》。感謝大家的閱讀；感謝文學(xué)，讓我們的精神生活如此富足！那該是母親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她的兒子就要出生了。六七月間是內(nèi)蒙古高原最好的季節(jié)，年輕的父親母親帶著兩個姐姐從呼和浩特出發(fā)了，當(dāng)然還有母親肚子里的我。先坐公共汽車，翻越高高的大青山，走一百里難行的山路到達武川縣城。汽車不通，改乘馬車，繼續(xù)向東走。周邊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金黃的油菜花，白白的山藥花，還有藍藍的胡麻花在微風(fēng)中競相搖曳，像在迎接我們一家人到來似的。馬車在舒緩起伏的花海中行走，猶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五十多里路不覺就到了，前面這個叫哈樂的鎮(zhèn)子就是目的地，母親要把我生在這兒。哈樂是蒙語音譯，意為關(guān)卡或哨卡，這是個歷史悠久有著三百余戶人家的小鎮(zhèn)，在內(nèi)蒙古高原，這樣規(guī)模的村子不算小了。一條名為卯獨沁的小河從村中央蜿蜒流過，南岸不遠處有一排柳樹和一處方方正正的院落。一位年逾四十、后來我叫大姨的婦人，微笑著站在那排低矮的泥房子后面等著我們。大姨一家人對母親好，所以母親喜歡哈樂。在呼市生活的十多年中，母親幾乎每年都要來哈樂住上段日子。母親要生孩子了，沒人陪伺照顧，大姨就說，來哈樂吧，我來伺候你坐月子。 父親是呼市國營食品廠的正式職工，是技術(shù)員，是個大忙人，安頓好我們后就放心地回去上班了。那段日子，母親一定是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她的孩子出生的，畢竟不能僅從肚子的形狀來判斷懷的一定是個男孩。終于等到七月初八日，應(yīng)該是凌晨5點鐘左右，我來到了這個世界。真的是個男孩，長的不難看，且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照片為證)，母親肯定是高興壞了，忍不住夸贊起兒子，說將來這小子長大了，至少該當(dāng)個廠長吧。母親確實這樣說過，只可惜我這一生從未跟工廠打過交道，也便完不成母親這個愿望了。那天是7歲的二姐出去倒的尿盆，遠處草原邊上黑呼呼的，她有點怕，趕緊回到家。二姐多次講述當(dāng)時的情景，說我哭聲震天，媽卻笑著…… 而在我零星的記憶里，母親是從未有過笑臉的。可我能斷定，母親在哈樂養(yǎng)育我的那三個月的時間里，一定是無比快樂的，遲到的兒子給了她心想事成的滿足和精神上的慰藉。母親的月子必定是坐好了，有不是親姐卻勝似親姐的我的大姨的細心照料，又有內(nèi)蒙最好的武川小米和莜面的滋養(yǎng)，母親的容顏必然舒展且充滿光澤，而襁褓中赤子之身的我也定然是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冬天快要到來的時候，父親把我們接回呼市。我們的家很好找，就在佛教名剎大召、小召背后的新生街上，我家的房子幾乎正對著小召東側(cè)的東夾巷，所以我家最好定位，即使后來呼市城區(qū)再三改造，許多舊街不復(fù)存在了，也能輕松找到我們家的大體位置。父親曾對我們說過，在呼市的十多年間，我們就住在這里，直到1962年春天返回家鄉(xiāng)五寨前，從未搬過家。父親沒說，我們也不知道這房子是租的，還是食品廠的宿舍，也不知會不會是父母親買下的，估計不會。我隱約能記得我們家附近有個和平影劇院，還隱約記得如下幾個畫面：東夾巷兩邊的石頭臺階上坐著許多聊天的人；高大的廟門前有幾個小孩拿著小木板在玩耍；大姐背著書包與幾位同學(xué)蹦跳著著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老太太背著我在寬闊的馬路上走著。我人生最早的記憶就是這么幾個電影鏡頭式的模糊畫面，可我就是沒記住那時的母親和父親長的是個什么樣子。不用苛求一個三四歲的傻小子，他不可能記得太多。 1985年我曾急迫地回了趟呼和浩特，試圖找到點當(dāng)年父母親和一家人生活過的痕跡。大召小召潔凈莊嚴(yán)，和平電影院則破舊不堪，門關(guān)閉著，估計已不營業(yè)；東夾巷與新生街還在，當(dāng)然我不可能找到我家住的是哪間房子，我家的房子肯定是早被拆掉了，巷子里的建筑也已不是原來的模樣，一排三層高的新樓矗立在那里。 在呼和浩特生活的12年，父親母親相親相愛，生兒育女，工作順心順意，日子沒有波瀾，殷實而安穩(wěn)。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了架縫紉機，母親手巧，沒過多久就學(xué)會了縫紉，且手藝極精，除給家人親友縫衣制褲，還對外承攬點活干，補貼家用，還經(jīng)常到食品廠做臨時工，制點心，做月餅。 呼和浩特大召母親忙碌的不可開交，無法照看我，便把還沒有學(xué)會走路的我交給了父親的本家大嫂朱五美將軍夫人郭淑貞，讓她來照看我。記憶中那個背著我的老太太便是大娘郭淑貞，她生于1911年，五寨縣葛家村人，18歲時嫁到前所村朱家。算起來她照看我時還不老，歲數(shù)不大，五十歲還不到，只是我模糊的記憶里她是個老太太模樣。郭淑貞女士可不簡單，聽說她年輕時左手會打槍，右手寫的好毛筆字，那她就是文武雙全了。她孫女們說，小時候奶奶常教她們寫毛筆字，寫字的仿影子，也是由她來書寫的。1985年那次到呼市，呆了三天，沒住旅館，就住在西落鳳街大娘家里。那是一個很精致的四合頭院子，是當(dāng)年我大爺朱五美任國民黨第八專員公署專員兼保安司令時買的房子，解放后政府分給了將軍遺孀兩間偏房，其余房子充了公。大娘一見我面，說我還有小時候的影子，說我小時候很胖，她常背著我從新生街走回西落鳳街，或從西落鳳街走回新生街，六里路累的她夠嗆。那三天里，大娘帶我到飯店下了館子，到澡堂洗了澡，拍了合影彩照，還去電影院看了場外國電影，看著赤胳膊露腿在海灘曬太陽的外國男女，大娘邊看邊罵，我想笑，沒敢。最后大娘還是拄著拐杖中途退場了，可見老人觀念之傳統(tǒng)、性格之倔強。在大娘家那盤不大的土炕上，在微暗的燈光下，聽大娘講述父親母親在呼市的往事。老人黯然久之，才一臉落寂地說：“你不知道你媽是多好的一個人啊，那么開朗風(fēng)趣的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了，真是可惜她了。你媽一味地對人好，不怕吃虧，真心換真心，所以才換得我前后哄了你三、四年；你媽能干手巧，縫的好衣裳，做的飯好吃，我一去你家就讓你媽做羊肉臊子莜面窩。晉劇大師康翠玲和她母親金玉璽也住在新生街，跟你家住的很近，她倆就愛吃你媽做的莜面窩和油炸糕，一吃這兩樣飯，你媽必定會給她家端過去。你媽好看戲，但凡康翠玲演戲，你媽場場不拉，還不用買票，白看。”內(nèi)蒙的山西人多，文化習(xí)性受山西影響巨大，主要劇種就是晉劇，也唱北路梆子，還唱二人臺。母親喜歡看戲我是知道的，母親甚至是個戲迷或戲癡，這一點父親也多次講過，好像也說過母親特別喜歡看康翠玲演的《打金枝》，每演必看，還通戲文，懂角色，常給人們講解劇情。康翠玲是呼市晉劇一團的團長，跟山西太原的丁果仙是一個級別的大師級存在，留下許多經(jīng)典劇目，觀賞性肯定很強。難怪母親喜歡看戲，經(jīng)大娘這樣一講，原來母親與康翠玲還有這樣深的淵源。母親有大師的劇目隨時可看，欣賞戲劇藝術(shù)的起點之高非一般人可比，常觀雅劇，常聞天籟，想母親必然深受康氏藝術(shù)之熏陶，人的精神氣質(zhì)、內(nèi)涵風(fēng)度自然與眾不同。便也能理解母親愛美的緣由了，母親燙著頭發(fā)，衣服時尚整潔，有數(shù)雙皮鞋。那時的母親一定滿足生活現(xiàn)狀，也許還憧憬著未來的美好。然而，1962年全國性的城市壓縮人口，成了母親及我們一家人人生命運的轉(zhuǎn)折。在這年春日的料峭寒風(fēng)中，父親母親攜帶著四個孩子，告別了溫馨家園呼和浩特，告別了孕育過我的武川哈樂，踏上了返回荒涼祖地五寨的旅程。我曾多次想過我的第一故鄉(xiāng)究竟是哪里？是內(nèi)蒙的呼和浩特、武川哈樂，還是山西的五寨前所？按理說前所村是祖居地，先輩們長久在此生活居住，我也在此生活了近二十年，可我沒有體會到作為故鄉(xiāng)應(yīng)該有的溫暖感，也許是從小嗅到的血腥味太重，也便加重了我對祖籍地前所的疏離感，這里不是我心靈的故鄉(xiāng)。1997年、2022年和去年，我先后三次去武川哈樂，尋訪母親生前喜歡且生下我的地方。我細心尋找，見老人就問，終于找到了與父親和姐姐描述十分相像的院落，整個哈樂村僅剩下這么一處舊院子，且早已無人居住，陳舊破損，方方正正的大院落，七字形低矮平房，院子里有磨盤，有水井，屋后有排高大茂密的老榆和白楊。 作者出生地遠眺不知什么情愫擊中了我的心房，我覺得是這樣的面熟，仿佛來過千百次，就認定了這便是母親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覺得這院子沒被拆毀，就是為我準(zhǔn)備著，靜靜等著我的到來。我坐在落滿灰土的炕沿，仿佛看到了母親在她兒子誕生時燦爛的笑臉，又隱約聽到那個嬰兒被剪斷臍帶后的哇哇哭泣聲。我的被深深觸動的心靈停在了哈樂我的原生故鄉(xiāng)，我的目光變的深邃，向更好的空間閱歷蒼遠。
朱和森 山西省五寨縣前所村人，曾任中學(xué)語文教師、中學(xué)黨支部書記、縣文聯(lián)主席、縣史志辦主任，第二輪《五寨縣志》主編，現(xiàn)已退休。為山西省作協(xié)、音協(xié)、攝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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