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龍是貴州西南部的一座縣城，有著600年的歷史。它由明洪武年間的一個千戶所城逐漸演變?yōu)閺d城、府城，甚至還一度成為南明永歷王朝的都城。因此，安龍不僅有南籠府城、興義府城的正式稱謂，也有桂王城、龍城的別稱。

縣城依山而建，在老城的最高處是一所具有百年歷史的中學。校園內(nèi)有一棟三開間房屋，石墻青瓦，雕花門窗，高大軒敞，甚是氣派。正中間置有供桌，供桌上備有香爐、燭臺，正中的神主牌上書寫著張锳的名諱。這是一座祠堂，建于清光緒年間，是由安龍百姓共同捐資修建的，是地方人士為紀念道光年間的一位賢良知府而建，稱“張公遺愛祠”，民間則直呼“張公祠”。

興義府試院大堂（攝影黃復興）

張锳，字右甫，又字春潭，直隸南皮（今河北南皮縣）人。舉人。道光六年（1826）以大挑一等知縣分來貴州，歷任清平、安化、貴筑、威寧、古州等地州縣官，以“清明廉潔、勤于政事、興學育人、政績卓著”升任黎平府知府。道光二十一年（1841）署興義府知府。

張锳少孤貧苦，深知民間疾苦，到任后即巡視府屬各地，訪察吏治民情。見到百姓生活貧困、胥吏貪瀆、商旅不興、文化落后，于是著手整飭吏治，修治驛道，獎勵農(nóng)商，振興文教，尤其以興學育人為首務(wù)。

有一則知府添燈油的故事婦孺皆知，在安龍流傳至今。

張锳到任不久，府城安龍，每夜交更以后，便有兩個差役準時從府衙里出來，走在前面的提著燈籠，后面的挑著一對油簍，沿著城內(nèi)的大街小巷悠悠走去。只要見到哪家燈光不熄，并且有讀書聲傳出來，他們就會在這家門口歇下?lián)?，隨即高唱一聲：“府臺大人給相公添油嘍！”待主人開門后，挑擔的漢子就取竹筒在油簍里舀出清亮的桐油倒進讀書人的燈盞里，道一聲“府臺大人祝相公早取功名！”之后又向有讀書聲的地方走去。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前后竟持續(xù)了10余年，龍城的百姓都曉得，這是知府大人自掏銀兩，對讀書人施加恩惠。龍城的學子們備受鼓舞，從而激勵起奮發(fā)向上的決心。

二

近年，新冠病毒肆虐，各地“加油”之聲盈耳，中央電視臺國寶檔案欄目主持人任志宏、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蒙曼，分別在他們主持的節(jié)目中敘述了張锳添燈油的故事，并認為這是“加油”一詞的來源。

按照清代科舉考試制度，興義府所轄各州縣的文童每年都要到府治所在地的安龍進行府試，考取秀才資格。考試在專門修建的試院舉行。張锳蒞任后，見試院建在城外，離城三里，地僻荒涼，附近居民寡少，又無旅店，州縣來的考生都寓居城內(nèi)，若是晴天，晨昏奔走已很辛苦；遇到陰雨天，道路濕滑，行走更是艱難。舊試院地勢狹窄，年久失修，且座號不滿500百，考生增多，難予容納。

張锳決定擇地另建，但若要建新試院，所需經(jīng)費從哪里籌措呢？省和府的公庫里是沒有這筆開支的，因此只有走民間集資的路子。張锳與府屬各州縣官們協(xié)商，又征詢府城士紳們的意見，得到各方支持，于是發(fā)動官紳士民捐款。張锳自己首先捐出俸銀1000兩，各州縣官紳士民紛紛響應(yīng)，共集銀3萬余兩。有了經(jīng)費，如何使用，張锳的做法與其他官僚不同，他規(guī)定所有銀錢出入，工程管理等均不由官府經(jīng)手，而是聘請幾位平時深受地方人士敬重信賴的士紳共同管理。所有銀錢俱交商鋪收存，由首士桑滋簽字支銷，設(shè)出入賬簿二份，一份存府署，一份存公局，以備稽查，避免侵貪濫銷。各項工程均由地方士紳們雇請工匠、購買材料，由府學教授郭超凡負責監(jiān)修。張锳清正廉潔的高尚品質(zhì)、干練勤能的辦事風格使地方人士欽佩折服，參予其事者不計報酬，甘愿奉獻，使新試院能高質(zhì)量、快速度完工。

試院主體工程當年動工，當年完竣，新建成房舍209間，并為赴試考生置備了幾案和住宿設(shè)施。試院規(guī)模宏闊，工藝精湛，其中亭、臺、樓、閣、軒、廊、廳、堂等中國古典建筑中的經(jīng)典形式無不具備，考棚號舍可納千余考生。所有建筑布局巧妙，匠心獨運，見者無不贊嘆，因而當時號稱“甲于天下”。后來，大部分建筑毀于兵火，但至今仍是貴州省唯一一處保存下來的科考場所。

三

試院竣工后，仍有捐款陸續(xù)交來。張锳將部分款項用于增修府城的珠泉書院，剩余銀兩囑州縣官用于修繕本地書院，置買學田。于是，府屬之地的百姓都知道這是一位興學育才的賢知府。

試院和書院緊挨著，占據(jù)了老城很大片地方，府學公所等管理機構(gòu)也在其中，其勢態(tài)很像現(xiàn)在一些地方的教育園區(qū)。張锳常于公事之余就到書院去與諸生談學論藝，并親自評定士子課卷。他還經(jīng)常書院講學，并時?？己藢W生，遇家境貧寒的就給予資助，對學業(yè)優(yōu)秀的則給予獎勵?！肮暿棵袢缱拥?，士民亦視公如父師，不以為府公也?！保ā稄堥A碑記》）他發(fā)現(xiàn)書院藏書不豐，便將自己帶來的書籍千余冊捐出，又派人到外地購回大量書籍，使學子們能博覽群書，開闊眼界。為使學子們學業(yè)迅速提升，又出重金延聘名師任書院主講。數(shù)年之間，地方學風大變，濃厚的學習風氣激勵著廣大讀書人，書院中文童猛增，府城夜晚讀書聲盈耳；每逢府試大考，考生盈途，考棚座無虛席，興義府學風之盛，民間稱“曠古未有”。龍城一時成為文化朝宗之所，珠泉書院也因此名聲大噪，鄰近的安順府及云南、廣西州縣也有前來附讀求學者。這一時期，府城安龍的學術(shù)活動十分活躍，經(jīng)學、史學、訓詁、詩歌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十余年間，科甲隆盛，興義府考取舉人20余名，貢生8名，進士2名。更其重要的是，由此奠定了府屬各州縣文化教育良好基礎(chǔ)。

試院中的魁星閣（攝影黃復興）

興義府試院中有兩處建筑，一名“他山樓”，一名“植掛軒”，這是張锳為紀念安龍本地一對祖孫文化名人而修建命名的，它忠實記錄了安龍文化史上的一段傳奇。

李他山，名瓊英，字花影，乾隆年間生于安龍城內(nèi)。他的祖父名李賢經(jīng)，字十虛，是安龍第一位欽點翰林，出任過山西道御史。李他山學有淵源，尤其詩書畫均有很高的造詣，長期任職于省城貴山書院山長，他與張锳相識于京師，后在貴陽時相往來，結(jié)下深厚友誼。

四

張锳購地修建試院時，發(fā)現(xiàn)征地中有一幢房屋年久失修，破敗傾圮，經(jīng)了解得知是李他山的祖屋，已無人居住，而李他山也已在貴山書院過世。張锳見此故宅如見故人，十分傷感，于是依原樣修復，題樓名“他山”，以此紀念故友。

張锳在興義府任職期間還完成了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編纂《興義府志》。

張锳深知地方志存史、資治、教化育人的功用。其到任后，查閱府屬地方志書，僅得薄薄的一冊《南籠府志》，這是乾隆年間知府黃世文一人所著之書，內(nèi)容極簡，詩文就占了一半。張锳決心編纂一部高質(zhì)量的府志。他命所屬各州縣搜采史料，各州縣官，學正、訓導、教諭及府學教授共同參與，均有任務(wù)。又選府內(nèi)的舉人、貢生、生員30余人翻閱圖書檔案，深入民間搜采史料。重金聘請著名修志專家湖南人鄒漢勛、江南著名學者朱逢甲來郡幫助纂輯、潤色、修訂。張锳的幾個在郡讀書，幫辦事務(wù)的子侄之洞、之清、之淵、之澄等人均參與校對。歷經(jīng)十余年辛勞，終于完成這一浩繁工程?！杜d義府志》成書72卷，100余萬字，興義府屬（即今黔西南州）的歷史資料得以保存，彌足珍貴，至今仍然是人們了解這方土地人文歷史、自然地理必不可少的重要依據(jù)。《興義府志》以其體例精當、內(nèi)容詳贍，文辭雅馴而受到學術(shù)界廣泛贊譽。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將該志列入清代“經(jīng)名儒精心結(jié)撰或參予商榷”的優(yōu)良名志。張锳為這部志書付出了大量心血，成書后，他感嘆道：“甚矣其難也，锳之心力瘁于此書矣?！保ā杜d義府志序》）

咸豐四年（1854），張锳調(diào)署貴東道，離開興義府，府城百姓依依不舍，沿途相送。時值貴州多地戰(zhàn)亂，張锳風餐露宿，身心疲憊，一年多后，竟病歿于任上，享年64歲。噩耗傳來，受過恩惠的讀書人如喪父母，沉痛哀悼。光緒三十年(1904)，受他當年教誨過的一批學生宋杰、劉朝鼎等人，倡議士民捐資修建張锳遺愛祠，春秋祭祀，以此寄托人們對他的懷念之情。一經(jīng)倡議，地方人士紛紛捐款捐物，工匠投工投勞，很快就建成祠堂一棟三間，享堂居中，祠前豎有石碑一道，碑極高大，鐫刻碑文，記載了張锳身世籍貫、在興義府任上的政績，以及當時的貴州政治形勢，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張公祠所在之地后來劃入安龍中學校園范圍。“文革”時，破四舊之風盛行，縣內(nèi)一些名勝古跡遭劫，風聞有人要來砸碑，安龍中學的數(shù)名教職工憂心如焚，商議一番后，連夜弄來石灰，攪拌成灰漿后涂抹在碑上，待灰漿稍干，即用紅色顏料書寫最高指示，那些打算砸碑者只得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此碑遂得以完好保存?！拔母铩苯Y(jié)束后，縣志辦編輯人員為搜采史料，協(xié)同文物保護工作人員，細心地將碑上灰漿清除，使原碑重見天日。

伴隨城市改造，中學搬遷，張公祠亦將擇址另建，大碑也將在新址重新屹立。

版式：劉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