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上每間隔一節(jié)車廂的距離，就排著一趟隊伍，我就站在這隊伍之間。夕陽被鐵西的一棟房子削去了半個底邊，剩下的余暉，穿過大熱煙囪里冒出的滾滾濃煙，再越過站臺上方交錯的電線，最終灑在我們這些人身上。這是這一天太陽最后的余溫，這也可能是家鄉(xiāng)這一年最后的余溫，對很多人來說。

綠皮火車沿著鐵軌一路向南，但窗外到處都是那樣一條路。

是像鏡面一樣的鄉(xiāng)間小路，哪怕已經(jīng)是修好的水泥路，但因為沒人掃雪，所以也和土路沒什么區(qū)別。壓了一層硬硬的雪塊，迎著太陽開車過去，路面就像鏡子一樣晃眼睛，幾乎只有車寬的路兩旁全是雪，雪再往外就是一條深溝，所以司機錯車的時候尤其小心，稍不注意剎車踩猛一點，直接雪上漂移。老胡幾乎不踩剎車，每走這條路他都會一邊認真握著方向盤，一邊佯裝正經(jīng)的和我說，“考駕駛證的時候，怎么說來著，遇到這種情況不要慌，千萬不要踩剎車，就是握緊方向盤”。走一次說一次，我聽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深溝的外面是一條林帶，光禿禿的白楊樹就整齊的站在那里，偶爾看到樹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喜鵲的窩，東北冬天為數(shù)不多的一種鳥，白楊樹再外面就是一望無際的田地了。田地的另一邊還是深溝、林帶和一條路、深溝、林帶、田地......如此循環(huán)直到碰見村莊或小鎮(zhèn)。有可能那村莊就是到家了，也有可能那鎮(zhèn)上還有我曾經(jīng)上學(xué)的學(xué)校，如今已破敗不堪。有點兒像我們的青春，被時光拋在了某處。

田地被大雪覆蓋，露出星星點點的黃，那是去年的苞米葉子，有時候會被羊群翻出來。放養(yǎng)的人，就跟在羊的身后，放養(yǎng)的狗，被一個炮竹聲嚇得跑出了二里地，后來羊倌終于在另外一個村莊把它找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下了，家家戶戶都點起了花燈......

那是東北新年特有的儀式感，它們閃爍著五彩的光，告訴每個從門前路過的人，過年了，孩子回家了。

手搖花搖到一半滅了，我拿起火機試著再點一下，花燃起來了，我的手指也火辣辣的，回屋一看食指關(guān)節(jié)處被烤白了一片，拇指的指甲有一小塊兒燒黑了。大外甥說“烤羊蹄”了，還虧他記著我屬羊。到了爺爺那，燙傷的地方正裂著口，我拿紙巾一邊卷一邊陪一老一小看動物世界，爺爺問我咋了，我說玩兒花被燙了，“來年可別玩那玩意兒了”，不知道是不是爺爺年紀太大了的緣故，我總覺得隨便一句平常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怎么聽怎么都多了一層睿智。

全家福的背景上，拍完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真有兩個大大的福字，一張桌子坐不下的年，不喝酒的姑爺在小孩兒那桌（雖然那桌只有一個小孩，但這說法我喜歡），喝酒的姑娘在大人這桌，是有意思的。

當我趕去另外一個家的時候，從公路“下道”走的，就是那條鄉(xiāng)村小路，那是另外一種年，我常常驚訝于原來家與家是如此不同。嘿，除夕夜的餃子我又吃到了硬幣，好兆頭！

有一天我想，我要好好看一看這土地，也許潛意識里，土地也包含了眠于地下的人。

車子緩緩前行，手機里放著毛不易的《東北民謠》，這首歌在他鄉(xiāng)聽，是一種用形容詞描繪的感受，在家鄉(xiāng)聽，則是要帶著動詞的“去感受”，在聽旋律也在聽曠野，在感受歌詞也在感受大地，土地不語，但她永遠真誠，盡管冰天雪地我卻覺得她一片赤誠。

我們從墳地的余燼和夕陽的余暉中回到村莊，月亮早早升起，晚霞褪去顏色，煙花和爆竹在這一天完成它們這一年最后的使命。

在下一個晚霞中，還是那條路，送走了歸鄉(xiāng)的人。

當那條路從車窗外消失，當高樓林立的城市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列車已經(jīng)從“塞北殘陽”走到了江南水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