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書以晉人為最工。蓋姿制散逸,談鋒要妙,風(fēng)流相扇,其俗然也。夷考其時,去漢不遠(yuǎn),中郎、太傅,筆跡多傳。閣帖王、謝、桓、郗及諸帝書,雖多贗雜,然當(dāng)時文采,固自異人。蓋隸、楷之新變,分、草之初發(fā),遮當(dāng)其會,加以崇尚清虛,雅工筆札,故冠絕后古,無與抗行。王僧虔之答孝武曰:“陛下書帝王第一,臣書人臣第一?!逼渚枷酄幾u在此。右軍、大令,獨出其間,惟時為然也。二王真跡,流傳惟帖,宋明仿效,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壞,縫汝佳拓,既不可得,且所傳之帖,又率唐宋人鉤臨,展轉(zhuǎn)失真,蓋不可據(jù)云來為高曾面目矣。而南朝碑樹立既少,裴世期表言:“碑銘之作,明示后昆,自非殊功異德,無以允應(yīng)茲典。俗敝偽興,華煩已久,不加禁裁,其敝無已?!薄段倪x》之任彥昇《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卒寢不行。以子良盛德懿親,猶不得立,況其余哉!夫晉、宋風(fēng)流,斯文將墜,欲求雅跡,惟有遺碑。然而南碑又絕難得,其有流傳,最可寶貴。 阮文達(dá)《南北書派》專以帖法屬南,以南派有婉麗高渾之筆,寡雄奇方樸之遺,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盧諶越河而北,自茲之后,畫若鴻溝。故考論歐、虞,辨原南北,其論至詳。以今考之,北碑中若《鄭文公》之神韻,《靈廟碑陰》《暉福寺》之高簡,《石門銘》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劉懿》《敬德騕》《龍藏寺》之虛和婉麗,何嘗與南碑有異?南碑所傳絕少,然《始興王碑》戈戟森然,出鋒布勢,為率更所出,何嘗與《張猛龍》《楊大眼》筆法有異哉!故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達(dá)之為是論,蓋見南碑猶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為界,強分南北也。 南碑當(dāng)溯于吳。吳碑四種,篆、分則有《封禪國山》之渾勁無倫,《天發(fā)神讖》之奇?zhèn)ン@世,《谷朗》古厚,而《葛府君碑》尤為正書鼻祖。四碑皆為篆、隸、真、楷之極,抑亦異矣。晉碑如《郛休》《爨寶子》二碑,樸厚古茂,奇姿百出,與魏碑之《靈廟》《鞠彥云》皆在隸、楷之間,可以考見變體源流?!惰讞罡访?,為元常正脈,亦體出《谷朗》者,誠非常之瑰寶也。宋碑則有《爨龍顏碑》,下畫如昆刀刻玉,但見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當(dāng)為隸、楷極則。宋碑《晉豐縣造像》《高勾麗故城刻石》,亦高古有異態(tài)。齊碑則有《吳郡造維衛(wèi)尊佛記》。梁碑則《瘞鶴銘》為貞白之書,最著人間。江寧十八種中,《石闕》之清和樸美。貝義淵書《始興王碑》則長槍大戟,實啟率更。其碑千余字,完好者三分之二,尤為異寶。其余若蕭衍之造像,《慧影造像》《石井闌題字》,皆有奇逸。又云陽之《鄱陽王益州軍府題記》,下及《綿州造像記》五種。陳碑之《趙和造像記》渾雅絕俗,尤為難得。又《新羅真興天王巡狩管境碑》,奇逸古厚,乃出自異域,裔夷染被漢風(fēng),同文偉制,尤稱瑰異。南碑存于人間者止此。 譯文: 書法以晉代最為精妙。這是因為晉代人的姿態(tài)風(fēng)度灑脫飄逸,言談舉止文雅精妙,這種風(fēng)雅之氣相互激蕩,形成了當(dāng)時的時代風(fēng)尚。考察晉代,距離漢代并不遙遠(yuǎn),中郎張芝、太傅鐘繇的書法筆跡多有流傳。閣帖中收錄的王羲之、謝安、桓溫、郗鑒以及各位帝王的書法,雖然其中摻雜了許多贗品,但當(dāng)時人們的文采確實與眾不同。這是因為當(dāng)時正處于隸書向楷書轉(zhuǎn)變、分書向草書發(fā)展的初期,恰逢其時,再加上當(dāng)時崇尚道家清虛的思想,雅致的文筆與精美的書法相互輝映,所以晉代書法冠絕后世,無人能夠與之抗衡。王僧虔回答孝武帝說:“陛下的書法在帝王中排第一,我的書法在人臣中排第一?!边@就是他們君臣之間互相贊譽的情況。王羲之、王獻(xiàn)之的書法獨步一時,這是時代使然。二王的真跡流傳下來的只有法帖,宋代、明代人仿效他們,因此他們的書法在宋、明兩代大為盛行。如今法帖的刻版日漸損壞,即便想找到好的拓本也已經(jīng)不可能了,而且所傳下來的法帖,又大多是唐、宋人鉤摹臨摹的,輾轉(zhuǎn)傳抄已經(jīng)失真,所以不能把它們當(dāng)作王羲之、王獻(xiàn)之書法原本的面貌來看待。南朝的碑刻樹立得很少,裴世期上表說:“碑銘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昭示后人,如果不是有特殊功勛和德行的人,就不能應(yīng)允這種典制。因為風(fēng)俗敗壞,偽作興起,這種浮華的弊端已經(jīng)很久了,如果不加以禁止,這種弊端就會無休無止?!痹凇段倪x》中,任昉的《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最終也未能實行。像竟陵王蕭子良這樣有盛德懿親的人,尚且不能立碑,更何況其他人呢?晉、宋時期的風(fēng)流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想要尋求優(yōu)雅的書法遺跡,只有遺留下來的碑刻了。然而南朝的碑刻又很難得到,那些流傳下來的碑刻,就顯得尤為寶貴。 阮元在《南北書派》中專門將帖法歸為南派,他認(rèn)為南派書法有婉麗高渾的筆意,而缺少雄奇方樸的遺風(fēng)。他認(rèn)為自從王廙渡江而南、盧諶越河而北之后,南北書法就像鴻溝一樣分明。因此,他考察歐陽詢、虞世南的書法,辨別其源自南北,論述得非常詳細(xì)。然而以現(xiàn)在的考察來看,北碑中如《鄭文公碑》的神韻,《靈廟碑陰》《暉福寺碑》的高簡,《石門銘》的疏逸,《刁遵碑》《高湛碑》《法生碑》《劉懿碑》《敬德騕碑》《龍藏寺碑》的虛和婉麗,哪里與南碑有什么不同呢?南碑流傳下來的極少,然而《始興王碑》的筆鋒如戈戟般森然,出鋒布勢,與歐陽詢的書法有相似之處,哪里與《張猛龍碑》《楊大眼碑》的筆法有什么不同呢?所以,書法可以分為不同的流派,但南北不能作為分派的依據(jù)。阮元之所以這樣認(rèn)為,大概是因為他見到的南碑還太少,未能窮盡其源流,所以妄自以碑帖為界,強行將書法分為南北兩派。 南碑應(yīng)當(dāng)追溯到吳代。吳代的四種碑刻,篆書、分書則有《封禪國山碑》的渾勁無與倫比,《天發(fā)神讖碑》的奇?zhèn)ン@世,《谷朗碑》的古樸厚重,而《葛府君碑》更是正書的鼻祖。這四種碑刻都是篆書、隸書、真書、楷書的極致,這的確是非常奇異的。晉代的碑刻如《郛休碑》《爨寶子碑》,樸厚古茂,奇姿百出,與魏碑中的《靈廟碑》《鞠彥云碑》都處在隸書與楷書之間,可以考察其變體的源流?!惰讞罡返拿?,是鐘繇書法的正宗,也是出于《谷朗碑》的,的確是不同尋常的瑰寶。宋代的碑刻有《爨龍顏碑》,其下畫如昆刀刻玉,只見其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態(tài),應(yīng)當(dāng)是隸書、楷書的極致。宋代的《晉豐縣造像》《高勾麗故城刻石》,也顯得高古而有異態(tài)。齊代的碑刻有《吳郡造維衛(wèi)尊佛記》。梁代的碑刻則《瘞鶴銘》是陶弘景的書法,最為著名。江寧十八種碑刻中,《石闕》的清和樸美。 原文:南碑?dāng)?shù)十種,只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傳絕少,又書皆神妙,較之魏碑,尚覺高逸過之,況隋碑以下乎!大約得隋人一碑,勝唐人十種;得梁一碑,勝齊、隋百種。宋、元以下,自鄶無譏,此自有至鑒,非以時代論古也。 南碑今所見者,二爨出于滇蠻,造像發(fā)于川蜀。若高麗故城之刻,新羅巡狩之碑,啟自遠(yuǎn)夷,來從外國,然其高美,已冠古今。夫以蠻夷筆跡,猶尚如是,而其時裙屐高流,令仆雅望,騁樂、衛(wèi)之談,擢袁、蕭之秀者,筆札奇麗,當(dāng)復(fù)何如。緬思風(fēng)流,真有五云樓閣想像虛無之致,不可企已! 譯文; 南碑的種類雖然眾多,但即便是只字片石的南碑,在世間都是稀有的。由于流傳下來的南碑?dāng)?shù)量極少,且每一塊碑刻的書法都堪稱神妙,因此在比較中,南碑的高逸之感甚至超過了魏碑,更不用說隋碑以下的了。大致來說,得到一塊隋人的碑刻,其價值勝過得到十種唐人的碑刻;而得到一塊梁人的碑刻,其價值又勝過得到齊、隋的一百種碑刻。至于宋、元以下的碑刻,自然就更不值一提了。這并不是因為時代越古就越好,而是基于深入的鑒賞和判斷。 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南碑,大多出自云南的蠻族地區(qū),如“二爨”碑刻,以及四川地區(qū)的造像碑。至于高麗故城的刻石、新羅巡狩的碑刻,雖然起源于遠(yuǎn)方的夷族,來自外國,但它們的高雅美觀,已經(jīng)冠絕古今。連蠻夷的筆跡尚且如此,那么當(dāng)時那些身著寬袍大袖、風(fēng)度翩翩的士人,以及他們的侍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他們的文采風(fēng)流,他們的書法奇麗,又該是如何的令人神往呢?緬懷那個時代的風(fēng)流雅韻,真有一種如五云樓閣般縹緲虛無的想象,讓人無法企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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