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德勒還是離開我們了。 乍看到這個消息,很震驚,難以相信,反反復復把幾十字的新聞看了很多遍,才理解字面的含義: 錢德勒的扮演者馬修去世,年僅54歲。 隨之而來是巨大的不真實感。怎么會呢?我們都知道馬修這輩子過得很痛苦,可是他一年前剛剛出版了回憶錄,整整五百頁,所有心理和生理上的不堪都和盤托出。在50出頭的年紀,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自我掙扎之后,他終于能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梳理自己了,這是個多么好的征兆。所有重生都是從冷靜的自我表述開始的,不是嗎? 從去年開始,一切都在變好?,F(xiàn)在看來,這只是個錯覺? 上帝很冷酷。編劇送給錢德勒的禮物,上帝沒有給馬修。 《老友記》最為人稱道的是六個演員的人戲合一,而這一點更是宿命般的集中呈現(xiàn)在了錢德勒和馬修身上。 劇里的錢德勒童年不幸福。父母早早離婚,媽媽是私生活混亂的h文作家,爸爸變性成了女人,錢德勒長大后對親密關(guān)系極不信任,他總是用講冷笑話來假裝一個風趣的旁觀者,以掩飾內(nèi)心深處真實的無措和惶恐。 在和莫妮卡戀愛之前,錢德勒有一個分分合合的女友,也是劇里重要的搞笑擔當——珍妮斯。珍妮斯沒有邊界感,總是發(fā)出令人尷尬的大笑,搞得錢德勒每次都窘迫地想要鉆地洞。但錢德勒一邊躲著她,一邊又難以抗拒地重投她的懷抱,只因為珍妮斯可以像那些無私的母親一樣,容忍錢德勒各種荒唐的逃避心理。 ![]() 錢德勒幽默,慷慨,對朋友百分百真心,對喬伊尤其呵護。但他沒法維系一段健康的親密關(guān)系中,因為他打心眼里覺得自己不配擁有一個穩(wěn)定的愛人,他總是太快陷入自我否定中。 而莫妮卡的長處恰恰是,一旦她認定的事情,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地做到完美。一次,莫妮卡跟錢德勒大吵一架,錢德勒萬念俱灰,以為他們的關(guān)系結(jié)束了,沒想到莫妮卡轉(zhuǎn)頭又和好如初。錢德勒很驚訝,原來他眼里一個足以致命的小錯誤,在莫妮卡眼里,修一修就好了。 錢德勒的童年一定沒有被這樣對待過。也許在他心里住著的小男孩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只要自己犯了一點點錯,就會被拋棄。 ![]() 我是錢莫黨。 錢莫的愛情,本質(zhì)上是救贖文學,是一個破碎的我正好可以拯救一個破碎的你,是一種如果你膽敢在現(xiàn)實中實踐這種愛情觀就極有可能被創(chuàng)得分身碎骨的極端理想主義。 莫妮卡是編劇送給錢德勒的禮物。莫妮卡曾經(jīng)是個胖女孩,少女時期的自卑和敏感讓她擁有了共情弱者的能力,而蓋勒家族良好的家庭關(guān)系和祖?zhèn)鞯乃揽牡降?,給了她在愛情中做能量補給者的底氣。 無論錢德勒多么想逃,多么恐懼未來,莫妮卡都會堅定地握住錢德勒的手,給他傳遞溫暖和愛意。 莫妮卡是天使。 可是這樣的天使,幾乎不可能存在于現(xiàn)實中。 馬修擁有錢德勒同款的破碎童年。父母在他一歲時離異,爸爸去美國做了演員,媽媽帶著他改嫁,又生了兩個孩子。他無法擺脫被生父拋棄的孤獨感,于是沉迷于酒精和藥物。 年輕時的馬修有多迷人,大家都看在眼里。沒有人不喜歡劇里的錢德勒,他簡直是老友記里最受歡迎的角色,英俊,溫柔,有一份靠譜且賺錢的工作,還有無與倫比的幽默感。馬修身體里光明的一面,幾乎和錢德勒一模一樣,難怪彼時已經(jīng)是好萊塢頂流的大明星茱莉亞·羅伯茨也對他一見傾心。 兩個人也曾甜蜜地愛戀過,旁若無人地煲電話粥,一打就是四五個小時。茱莉亞還堅持客串《老友記》,一定要和馬修演過對手戲才滿足。 好的時候,全世界似乎都在撮合他們。 不好的時候,雪崩似乎也在一瞬間。 馬修在一次滑雪中受傷,隨后迅速陷入藥物成癮,從此人生開始走向崩塌。他反反復復地戒斷,上癮,戒斷,再上癮,不斷地減肥又反彈,在后面幾季中,狀態(tài)時好時壞,最壞的時候甚至連臺詞都記不住,差點被開除出去。最終保住他的,還是他的這幾位老友。 ![]() 與茱莉亞的愛情當然早就無疾而終,剩下的人生似乎都是深淵。 而老友記六人小組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從最初的親密無間,到后來變得稀稀拉拉,三個女孩間的友誼長存,但女孩和男孩、男孩和男孩之間,就變得支離破碎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會為他們六個人的友誼變成如今這樣感到難過,直到我自己逐漸靠近《老友記》尾聲他們幾個的年紀,才發(fā)現(xiàn),哦,原來生活就是這樣,他們六個演員的情誼聚散,就是對我們這些普通觀眾的生活進行了一場預演啊。 二十出頭的時候,我們都受困于自己的局限,沒有辦法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一部真人版老友記。 后來,當我們一點一點認清自己,修補自己,努力將自我的拼圖拼成一副理想中的模樣,卻發(fā)現(xiàn)該走的人都走光了,當年那些夾雜著齟齬的親密、飽含無知的天真,那個自由到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也可以磨合出莫名其妙又難舍難分的親密關(guān)系的土壤,早就消失了。 我們捧著日趨完整的人格拼圖,不知道還可以把它展示給誰看。 但是最近這段時間,我又在思考,我是否應(yīng)該一直為過去的情感生活沒有呈現(xiàn)出老友記般的純粹質(zhì)感而感到遺憾? 就像,作為旁觀者,我們到底應(yīng)該在多大程度上為馬修的一生而感到難過、心碎。 ![]() 在從學校畢業(yè)的這幾年中,我從理想的文藝世界來到真實世界,就像芭比從芭比王國來到現(xiàn)實中,一切良好的自我評判都被無情擊碎。當然,這種自我感覺良好不是職業(yè)上的,而是對自己是一個好伴侶的絕對自信。 我開始反芻自己在親密關(guān)系中種種隱秘的粗魯、無知、冷漠和虛偽。 原來,我一廂情愿想去“拯救”的朋友,根本不需要我居高臨下的“救贖”。 原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老友記”打擾到我的內(nèi)心世界時,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踢出去。 錢德勒和莫妮卡的房子會永遠為喬伊保留一個房間。我的世界卻恐怕不會為過去的情誼保留一個永遠隨意進出的空間。別說是過去的情誼,哪怕是正在發(fā)生的情感,也無時無刻不處于自我和他者的博弈中。 ![]() 這才是莫妮卡對瑞秋說的“the real world”:選什么工作,在哪個城市生活,身體的、金錢的、心理的、原生家庭的,各種各樣的窘迫讓我們無法坦蕩,只能小心翼翼地計算和平衡。 在這個社交媒體不斷鼓吹“人生是曠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的奇怪氛圍里,我們這種怯懦、行動力差、總是陷入精神內(nèi)耗的單曲循環(huán)里去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攻擊自己: “我好像又搞砸了。這是我的錯?!?o:p> 精神上的天生強者是難以理解這種自我否定的痛苦的,因為無法真正共情,所以即便他想搭救你,也只會倍感乏力,最后默默放手。 很多舊聞里都報道過六人小組中其他五人怎樣試圖將馬修從糟糕的精神狀態(tài)中打撈上來,又怎樣以失敗告終。 也許對有些人來說,人生真的可以是曠野。但對馬修來說,人生就算曠野,那也是布滿各種軌道的曠野,他出生在一條疾馳的快車上,無論是速度還是??空荆疾挥伤鲋?。想去曠野奔跑?想換條軌道?你得先有膽子跳車。 無論旁人怎么搭救,跳車的勇氣和后果,都只有他自己來承擔。也許他搞砸了,但很想跟他說一聲,“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六個人在現(xiàn)實中的關(guān)系,從緊密,到互生嫌隙,到有些人之間形同陌路,再到俱往矣,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地契合了生活本身的邏輯。 甚至,連馬修的離開,從理性角度看,也沒那么令人意外。 我們其實早已看過太多類似的人生了,好萊塢從來不缺這些令人心碎的真實人生,不是嗎? 對于生活原本的模樣,我們好像應(yīng)該早已習慣接受了。 可是,當他們在熒幕前上演過那么美好的人生之后,真實的世界就會被襯得極度不堪,讓人難以忍受。 ![]() 今天這則消息唯一讓人喘口氣的是,在警察的描述中,馬修離開的場景是安靜體面的,沒有毒品,沒有外傷。 還好,他的自傳寫出來了,對自己也算是有了交代。 我還沒看過這本書。據(jù)說書里除了漫長的痛苦、沉淪和復健,也有些極度浪漫的段落。 比如1996年的新年夜,馬修和茱莉亞跳上一輛藍色汽車,穿梭在紛紛雪花里,一路開到了山頂。黎明時分,他們看到了遠方的加拿大,那里有馬修的童年。 可以確信的一點是,一定是愛人、朋友釋放過的愛意和善意,驅(qū)使著馬修一路開到自己人生的山頂。 哪怕這些愛,只是一顆顆很快被苦澀吞沒的糖果,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攢了一路,攢到了最后,打開來,還沒化,甜度如舊。 在2021年的重聚特輯中,馬修一臉疲態(tài),和整體的懷舊氛圍格格不入,話也很少,但一開口,你就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他說,每次在聚會上,一旦六個人中的兩個碰面了,就會整晚呆在一起,無論之前身邊是誰。他們不再親密無間,但那些親密深深刻進了他們身體里。 所以他才挺了過來,平靜地寫下這些前塵往事。 祝福馬修在天堂好好享受這份平靜。 每一個愛過他和他愛過的人都會記得他。 R.I.P???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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