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南山過去有一座慧因寺，始建于吳越國時。北宋元豐八年（1085）高麗僧義天來中國，曾到慧因寺求法，義天是高麗王子王煦出家后的名字。他回國后曾為慧因寺捐資建閣，施舍經(jīng)典，因而民間將慧因寺稱為高麗寺。元末此寺毀于兵火，明中期重建。太平軍攻占杭州時，此寺再次被毀，蕩然無存。

慧因高麗寺

明朝崇禎元年（1628），李翥應(yīng)寺僧之請，纂輯慧因寺各種資料，成《玉岑山慧因高麗華嚴教寺志》一書，簡稱《慧因寺志》。清光緒七年（1881）杭州丁丙刊行此書，后收入《武林掌故叢編》?！痘垡蛩轮尽肪砥摺侗洝分惺珍浟艘患ブ急?，現(xiàn)轉(zhuǎn)引如下，并加標點：

長生天氣力里，大福陰護助里，皇帝圣旨：

管軍人官人每根底，軍人每根底，城子里達魯花赤每根底，來往使臣每根底，眾百姓每根底，宣諭的圣旨。成吉思皇帝、月忽仄皇帝、薛禪皇帝、完哲都皇帝、曲律皇帝的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溫、先生每，他的差發(fā)科斂休要者，告天祝者，么道來。如今也依著先的圣旨體例里，不揀什么差發(fā)科斂休要者，告天祝壽者，么道。

杭州有的益知禮普花的祖上高麗大覺國師蓋來的高麗慧因寺，有的佛智靈源寂照大師教無言宗主做住持。那寺里賢首宗為顯（頭？）。藏經(jīng)的勾當，在意整治，開華嚴經(jīng)講，每年修懺做好事，么道。佛智靈源寂照大師教無言宗主他每根底執(zhí)把行的圣旨與了也。這寺里使臣每休安下者，鋪馬祗應(yīng)休與者，倉糧、商稅休要者。慧因寺管的下院普門法興寺、本宗崇先寺里的和尚每依著他的言語里行者。玉岑山地土園林物業(yè)不揀是誰休倚氣力侵占者。但屬他的田地水土園林碾磨店鋪人口頭匹解典庫不揀什么事產(chǎn)，設(shè)體例的人每休奪要騷擾者。佛志（智）靈源寂照大師教無言宗主根底有了圣旨么道，沒體例的勾當休做者，做呵，他每不怕那什么！

圣旨俺的。馬兒年四月初十日大都有時分寫來。

這是一篇用硬譯公牘文體寫成的元朝皇帝詔書。所謂硬譯公牘文體，是元代特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專門用來翻譯蒙古文字，即是將蒙文譯成漢文時“死死遵循蒙古語詞法和句法，用漢語作的記錄文字”，其“語匯采自元代漢語口語，而語法卻是蒙古式的”。傳世的硬譯公牘文體作品為數(shù)相當可觀，主要是圣旨、令旨和各種官方文書，涉及社會生活的眾多方面，對于元代歷史（特別是宗教史）和語言學史研究來說，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用硬譯公牘文體寫成的圣旨、令旨，有不少鐫刻在石碑上，俗稱元代白話碑。馮承鈞先生作《元代白話碑》（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1年版）是我國這個領(lǐng)域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蔡美彪先生的《元代白話碑集錄》（科學出版社1955年版）無論在資料輯錄和史實考訂方面，都有很重要的成就，為進一步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此類白話碑文大多譯自八思巴蒙古字，兩者之間有密切的關(guān)系。照那斯圖先生致力于八思巴字文獻的研究，有關(guān)論著輯成《八思巴字和蒙古語文獻》一書（分“研究文集”“文獻匯集”兩冊，日本東京外國語大學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1990年版），其中論述內(nèi)容大多與白話碑文有關(guān)。蔡美彪先生和照那斯圖先生近年仍有不少與白話碑有關(guān)的論文問世。已故亦鄰真先生的論文《元代硬譯公牘文體》對這種奇特的文體作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對于解讀白話碑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國外學術(shù)界的研究，首推美國學者鮑培（N.Poppe）教授的《八思巴字蒙古語碑銘》，不久以前，日本青年學者船田善之指出：“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guān)注蒙元時代的命令發(fā)布文（即蒙古皇帝，王族、高官、帝師等統(tǒng)治者所發(fā)布的圣旨、令旨、懿旨、法旨、鉤旨等），這使得該領(lǐng)域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的發(fā)展?！边@可以說是中日兩國元史學界近年的共同趨勢。白話碑文是蒙元時代命令發(fā)布文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也日益受到關(guān)注。

《元代白話碑》

元朝行用多種文字，官方文書常用八思巴字和漢字分別書寫同時發(fā)布，元代鐫刻護持圣旨的碑文通常是內(nèi)容相同的兩種文字，即八思巴字和漢字。慧因寺的圣旨碑文，原來也應(yīng)用兩種文字刻在碑上，但原碑已毀壞，八思巴字碑文亦已湮滅，只有漢字碑文則因《慧因寺志》著錄，得以保存下來。就目前所知，此篇圣旨未曾被白話碑文和硬譯公牘文體研究者使用過，值得專門作一介紹。

上述圣旨中開頭的“長生天氣力里，大福陰護助里”中的“里”，是蒙語介詞，有“在……中”“按（以）……”“從……”的意思。“長生天氣力里，大福陰護助里”，就是依靠長生天的力量，托大福陰的護助，漢語就是上天保佑之意。用漢語文言體來譯開頭幾句話，便是“上天眷命皇帝圣旨”。

圣旨第一段中“根底”，也是蒙語介詞的硬譯，有“在”“向”“從”“同”“把”等多種意思。“管軍人官人每根底，軍人每根底，……宣諭的圣旨”，就是向管軍軍官、軍人、城中達魯花赤、來往使臣、百姓們宣布的圣旨?！斑_魯花赤”是元朝特有的官名，“元路州縣各立長官，曰達魯花赤。掌印信，以總一府一縣之治。……達魯花赤猶華言荷包上壓口捺子也，亦由古言總轄之比”?！霸潞鲐啤笔敲晒诺诙蠛垢C闊臺的異譯?！把ΧU皇帝”是元世祖忽必烈的蒙語廟號?！巴暾芏蓟实邸笔窃勺阼F穆耳的蒙語廟號，《元史》中作“完澤篤”。“曲律皇帝”是元武宗海山的蒙語廟號。元朝用硬譯公牘文體寫成的頒發(fā)給佛道寺觀的圣旨通常都不署皇帝的名字，但其中“總要按世系引述先世帝王的圣旨（所謂'在先圣旨體例’）作為當今君主頒發(fā)同類圣旨的依據(jù)”。因而根據(jù)圣旨中列舉的先世皇帝便可推知頒詔者何人。此圣旨列舉的前世皇帝由成吉思汗到武宗，可知這件圣旨必然作于武宗的繼承者仁宗時?！昂蜕小奔捶鸾痰纳恕！耙怖锟蓽亍笔窃浇探淌康姆Q呼?！跋壬奔吹朗?。“么道”是一種特殊的助動詞，放在引語或某種內(nèi)容的表述之后，意思是“說”“想”“叫作”“以為”?！懊吹馈焙蠹印皝怼北硎具^去時。“差發(fā)科斂”指各種賦稅差役。

圣旨的第二段中，“益智禮普化”是高麗國王王璋的蒙古名字?！按笥X國師”是上述高麗僧人義天死后的封贈?！敖虩o言”是僧人無言明教的簡稱，他是當時慧因寺的主持?！百t首宗”是佛教中的一個宗派，即華嚴宗?！颁侎R祗應(yīng)”指驛站所需馬匹、飲食?！皞}糧”指稅糧，即以糧食交納的一種稅收，在北方按戶征收，在南方按土地征收。“沒體例”中的“體例”，有法令、道理的意思?！昂恰痹谟沧g公牘文體中是語氣助詞，通常在假設(shè)句的前一分句末尾充當假設(shè)標記，相當于“如果”“的話”?！白龊?，他每不怕那什么”是硬譯公牘文體圣旨中常見的結(jié)束語，意思是：如果做，他們難道不怕嗎！有時也寫作“做呵，他每不怕那”。

在硬譯公牘文體中，“俺”是第一人稱復數(shù)代詞，“俺”就是我們。漢語人稱代詞領(lǐng)格（我的、你的、我們的等）充當定語時，位于名詞中心語前，表示領(lǐng)屬意義。但元代蒙古語則相反，人稱代詞領(lǐng)格位于名詞中心語之后。上述圣旨最后出現(xiàn)“圣旨俺的”，意思就是我們的圣旨。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用硬譯公牘文體寫成的圣旨，結(jié)尾或是“圣旨”，或是“圣旨俺的”，而以后者居多。元代皇帝、諸王和官員的蒙古語第一人稱常用復數(shù)，“圣旨”和“圣旨俺的”兩者意義實際并無區(qū)別。蒙古習俗以十二生肖紀年，元朝皇帝的八思巴蒙古字圣旨習慣使用生肖紀年，不用年號，“馬兒年”是延祐五年（戊午，1318）。“有”是蒙語實義動詞的對譯，可以表示存在?！按蠖加袝r分”即在大都時。

綜上所述，這篇元代白話圣旨碑用現(xiàn)代漢語表述，有如下文：

靠長生天的氣力，托大福陰的護助，皇帝圣旨：

向管軍官們、軍人們、城中達魯花赤們、來往使臣們、百姓們宣諭的圣旨：

成吉思皇帝（太祖）、月忽仄皇帝（太宗窩闊臺）、薛禪皇帝（世祖忽必烈）、完哲都皇帝（成宗鐵穆耳）、曲律皇帝（武宗海山）的圣旨里說過：和尚、也里可溫、先生（道士）們，不用承擔賦稅差役，他們的職責是向上天祈告保佑皇帝長壽?，F(xiàn)在按照原來的圣旨辦，他們不用交納各種賦稅，不需承當差役，專心祈告上天，保佑皇帝長壽。

杭州的慧因高麗寺是益智禮普化祖先高麗大覺國師蓋造的?，F(xiàn)在的住持是佛智靈源寂照大師教無言宗主。這是賢首宗為主的佛寺。要認真整頓寺中藏經(jīng)之事，開辦《華嚴經(jīng)》講座，每年舉行法事做好事。向佛智靈源寂照大師教無言宗主他們頒發(fā)了執(zhí)把的圣旨。來往的使臣們不許住在這寺里，此寺不用交納驛站所需馬匹和飲食，官府不要向它征收稅糧和商稅?；垡蛩滤鶎傧略浩臻T法寺和賢首宗柴先寺的和尚們都要聽從教無言宗主的話去做。玉岑山的土地園林物業(yè)不許任何人仗勢侵占。屬于慧因寺的田地水土園林碾磨店鋪人口頭匹解典庫任何財產(chǎn)，無理之人們不許搶奪搗亂。佛志（智）靈源寂照大師教無言宗主有了執(zhí)把的圣旨，不要做無理之事。如做無理之事，難道不怕嗎？

圣旨 馬兒年四月初十日寫于大都

作者 | 陳高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