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我在分享一碗苓的“哪有你,這樣你”時,在朋友圈寫道:看到身邊越來越多的年輕讀者喜歡先生,分享先生,這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也愿更多的人,在青春期,在風華正茂的年齡讀到先生,在這樣一位像樣的長輩陪伴下,慢慢成熟,緩緩蛻變。 幾天后,又一位在讀的大學生投來了他在兩年前寫的稿子,那時適逢先生六周年祭日,他說他在旅途中匆忙寫成。先生說拜倫的詩和尼采的哲學,是生的龍,活的虎,事事認真,處處不買賬。因為讀書會,接觸了一些90后的讀者,徐子為,一碗苓,薛聰……文學就應該是這樣的,生的龍,活的虎。 鶴無糧 2019年7月11日·成都 2011年12月21日木心去世,到今天已經(jīng)6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果然還是在今年出版了木心的書,遵循著死后每年一本的出版原則。稱原則似有意為之,大概是我的揣測,就算無意而為之也可作后人對先生的最佳儀式性緬懷。 藝術(shù)家的逝世,逝的是肉身,殉的是藝術(shù)。 與人相見,若滿意談得來,多的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之感,我與木心便是如此;我讀尼采,羅素,維特根斯坦,朦朧飄渺,他們實在飄得太高,于他們而言我覺得相見恨早,若晚十年再見,可能漸趨傾談之境地。 閱讀,實與作者談話敘舊,這姿態(tài)是木心教給我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同意,讀者作者都不仁,大家互為芻狗,作者與讀者最佳相處模式就是“自然”,如戀人間的一見鐘情。若以為這是在一廂情愿與作者對話,就落入非仁的境地。 這里,突然想到了孔子與老子之區(qū)別,老子的仁在前,屬宇宙性;孔子的仁在后,屬人性;宇宙性傳遞到人性,不仁到仁,生命不息。木心愛的是不仁,老子那種處于宇宙的不仁,他說尼采也是如此,我一知半解。 總歸最后,我從一廂情愿大膽到了兩廂情愿,遇到木心,我第一眼認為他就似在等我似的,帶點蘇格拉底風格說:來來來,你還沒來跟我談過呢。我說:我想知道你要說些什么?他笑答:我也想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如此閱讀,該談的談了,不該談的也談了。 他了解我,我誤解他,了解地越多,誤解地越多,了解誤解越多,曲解就少。 陶淵明的“不求甚解”,說通了其實就是不求理解只求誤解的態(tài)度,大好。對木心我不敢說理解,誤解倒是有的,他誤解尼采,帶給我的是不是雙重誤解呢?周國平也解過尼采,被譽為第一人,讀罷,才發(fā)現(xiàn)這第一人其實是尼采身后的,后面也就跟著第二人,第三人.....一長串。 二十世紀孫家小少爺是貴族氣,文革間的畫家是囚徒氣,紐約散步的舶來客則是紳士氣。按時代規(guī)律,他至多從囚徒氣歸于平民氣,可他偏偏說要在個人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紐約給了他紳士氣,精神就貴了起來。西裝革履,站在紐約倫敦拍照,隱去了身上的詩經(jīng)楚辭,明出一層希臘。 若21世紀的人去曼哈頓大街,去希臘神廟,去倫敦街道,隨倚一處最西方的建筑,著最西方的服飾,中國人還是中國人,總是缺了什么,這缺的“什么”,就是木心身上獨特的浪漫氣息,通古今中外的浪漫氣息。 全球化與民族性都說不矛盾,事實上誰又能協(xié)調(diào)呢?穿西服,吃西餐,說英語,只有后者接近一點點協(xié)調(diào),真正協(xié)調(diào)途徑木心就是這個范例——精神文化?,F(xiàn)在只有一個紹興希臘人,真正的國際化便是如此,凡民族的定是世界的。 臺灣說木心是文學的魯濱遜,這是他不為周知的解釋:木心不在中國文學塔內(nèi),局外之人,甚至他不在任何一國的文壇里,像是肆意穿梭其間的精靈。一國的文學發(fā)展會逐漸沉淀下來,只有局外人才能以融差異而貫通,文學家翅膀不熟,飛不出來,木心獨立生長,遠眺高飛是本能。 我本人認為木心是個藝術(shù)家(以統(tǒng)攝文學家、畫家角色),他的寫作是用東方的眼和西方的眼煉就的非文學,超文學的藝術(shù),如同他的繪畫、音樂。哲學史把哲學概念帶給我,木心給我出示藝術(shù),但不作解釋。 哲學史是哲學解釋哲學的歷史,藝術(shù)的概念卻比藝術(shù)更難解,藝術(shù)史只表現(xiàn)藝術(shù)本身,比哲學豐富純粹。當然,藝術(shù)的解釋需要哲學來完成,木心的寫作即是藝術(shù)的骨,哲學的筋,文學的肉。 人是需要找到自己的文學親戚,藝術(shù)才會成長起來。 此篇我已表明親屬關(guān)系,他不知,但可相認。僅舉最近一例遺傳基因:文學回憶錄有篇講道中國的文藝復興,我立即在旁批注回應中國沒有復興,文學上中國古代是自習,五四后開始是學習,之后斷了,如他所言,我們沒了古代師承,成了五四隔代遺傳孩子,對于西方連遠房親戚也算不上,三十年前又開始學習,偶爾復習,自習幾乎殆盡。 中國是沒有勇氣文藝復興的,由此得出結(jié)論:文學復興只在個人身上。 這樣看來,以后莎士比亞,尼采等人便對我隔代遺傳。也好,先生在前,后生在后,排名是要有的。值得思考的是未見木心之前我寫作多產(chǎn),近乎瘋狂的境地,認識之后,我?guī)捉9P,這是在向藝術(shù)低頭慚愧?轉(zhuǎn)過頭去,才覺悟為什么有的人總想親手毀掉之前的作品,也許是出于這個道理。而我不想毀掉,過去的行將消失,那是在雪地里散步的印記,雪下或不下都會消失,隨他去吧。文學創(chuàng)作內(nèi)含作者精神,一字一筆,皆是性格。 人紀念生,是紀念生命;人紀念死,是紀念生命的意義。 木心靠藝術(shù)在文革中活下來,瀕臨死而殉道,反向以不死殉道的“生殉”,難能可貴,為了活下來,用藝術(shù)拯救自己,尼采希望的人出來了。文化斷層了,木心沒有斷,守著詩經(jīng)楚辭而下的傳統(tǒng),乘著20世紀的風,與希臘對酌,因而是唯一。唯一的人死了6年,死了60年,600年仍然是唯一,藝術(shù)家的逝世,是藝術(shù)的升華。 藝術(shù)是什么?這是木心給我漂亮的思考題。怎么回答?恐怕只有在藝術(shù)的教養(yǎng)中才能回答。 木心的房子,孤寂,人跡罕至,門窗均開,我在屋外踱步,云雀叫了一整天。(完) 薛聰·2017年12月21日 以此文紀念木心先生逝世六周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