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劉成國老師賜稿 原文載《中國哲學(xué)史》2023年第3期 引用時請注明出處 ▼ 有善有惡:王安石的人性論演變新探 文丨劉成國 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所 作者簡介 劉成國,文學(xué)博士,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所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宋代學(xué)術(shù)思想史、文學(xué)史研究。 ![]() 【提要】王安石的人性論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的發(fā)展演變。第一個階段:早年及仁宗慶歷年間,服膺孟子的“性善”論。第二個階段:大致在皇祐、嘉祐年間,以“正名”的邏輯,指出“性不可以善惡言”,反駁諸家論性。第三個階段:嘉祐、治平年間,確立“性有善有惡”論,以此折衷、整合各家論性。第四個階段:神宗熙寧以后,基本不再關(guān)注人性問題,其弟子繼續(xù)發(fā)揮闡述“性有善有惡”論。王氏的人性論,產(chǎn)生于一種論辯的語境中,其主旨是為制度確立內(nèi)在的人性基礎(chǔ)。這與理學(xué)家道德本體的人性建構(gòu),屬于兩種不同的學(xué)術(shù)體系。 【關(guān)鍵詞】王安石;性善論;性情一也;性不可以善惡言;性有善有惡 人性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北宋時,為應(yīng)付佛道在心性領(lǐng)域的挑戰(zhàn),以及理想秩序的重建之需,人性論的建構(gòu)成為儒學(xué)復(fù)興的時代課題和重要使命。作為宋學(xué)的領(lǐng)軍之一,王安石積極投入并引領(lǐng)仁宗朝新興的論性之風(fēng)。他探討人性及相關(guān)的性情、性命關(guān)系的文章,有《性情》、《原性》、《性說》、《性論》、《揚孟》、《答王深甫書二》等。各文的觀點,頗有矛盾之處。比如,《性論》明確提出:“以一圣二賢之心而求之,則性歸于善而已矣。”[1]這是典型的性善論?!对浴穮s謂“性不可以善惡言”[2],《再答龔深甫論語孟子書》宣稱“性有善有惡”[3]?!缎哉摗分赋觥靶哉撸宄V^也”[4],分明贊成韓愈以仁、義、禮、智、信作為性的內(nèi)涵。《原性》則曰“性者,五常之太極也,而五常不可以謂之性。此吾所以異于韓子?!?sup style="font-size: 12px;">[5]又明確反對韓氏之說。關(guān)于性情間的關(guān)系,《性情》認為“性情一也”[6],肯定了情在現(xiàn)實中的地位,反對“求性于君子,求情于小人”的性情二分[7]。《禮樂論》論述個人修養(yǎng)時,則提倡“去情卻欲而神明生矣”[8],將情、欲視為干擾修養(yǎng)的負面因素。凡此種種,既表明王安石在討論人性時,并非從單一的角度出發(fā),而追求“豈止一端”、“各有所當(dāng)”;又表明他的人性思想,有著復(fù)雜的演變歷程。 近些年來,王安石的人性論已成為學(xué)界研究的一個焦點,成果豐碩,聚訟紛紜。其觀點大致可劃分為三派。賀麟認為,王安石從性情合一論出發(fā),經(jīng)由“性善惡混”論、“性無善無惡”論,晚年回歸孟子的“性善”論。體現(xiàn)在具體文獻上,即由《性情》→《原性》→《性論》《原過》。夏長樸、陳佩輝等踵武此說,提出《禮記發(fā)明》等新的文本證據(jù)。[9]另一派學(xué)者指出,王安石早年服膺“性善”論,中年轉(zhuǎn)而支持“性善惡混”,最后受佛教影響演變至“性無善無惡”論。[10]還有少數(shù)學(xué)者,將“性善惡混”確定為王安石在人性問題上的定論。[11]以上分歧,既反映出對王氏論性諸文的理解大相徑庭,也由于這些文章缺乏明確的作年,研究者往往陷于文獻編年與義理闡釋間的循環(huán)論證。以下本文擬結(jié)合王氏學(xué)術(shù)思想的整體脈絡(luò),重新考證《再答龔深甫論語孟子書》等關(guān)鍵篇目的系年,對其人性論的內(nèi)涵、演變等再作探討。 一 王安石對人性的認識,大致可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早年至仁宗慶歷年間,服膺性善論。仁宗天圣、明道以后,儒家復(fù)古思潮興起,古文運動重振。談心論性之風(fēng),在士人群體中逐漸流行。[12]作為古文運動的嫡系傳人,王安石深受復(fù)古思潮的熏染,很早便留意于中唐古文家上承秦漢而重新開辟的儒家性論話題,撰寫《性論》。其文曰: 古之善言性者,莫如仲尼。仲尼,圣之粹者也。仲尼而下,莫如子思,子思,學(xué)仲尼者也。其次莫如孟軻,孟軻,學(xué)子思者也。仲尼之言,載于《語》。子思、孟軻之說,著于《中庸》而明于七篇。然而世之學(xué)者,見一圣二賢性善之說,終不能一而信之者,何也?豈非惑于《語》所謂“上智下愚”之說與?噫,以一圣二賢之心而求之,則性歸于善而已矣。其所謂愚智不移者,才也,非性也。性者,五常之謂也;才者,愚智昏明之品也。欲明其才品,則孔子所謂“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之說是也。欲明其性,則孔子所謂“性相近習(xí)相遠”《中庸》所謂“率性之謂道”孟軻所謂“人無有不善”之說是也。[13] 文章主要辨析性、才之別。王氏認為,性乃生而即有的自然之質(zhì),具體內(nèi)涵是仁、義、禮、智、信等“五?!?。根據(jù)孔子、子思、孟子三位圣賢所言,性是善的。不論上智還是下愚,都生而具備此善性?!墩撜Z》“上智與下愚不移者”之“不移”,指才而非性,才有愚智、昏明的不同,而性則無有不善。荀子、揚雄、韓愈混淆了二者的區(qū)別,不足為訓(xùn): 仲尼、子思、孟軻之言,有才性之異,而荀卿亂之。揚雄、韓愈惑于上智下愚之說,混才與性而言之。[14] 無論上智還是下愚,都生而具備善性,只不過前者得之全,后者得之微。圣人、中人、愚人之別,由此而判: 或曰:“所謂上智得之之全,而下愚得之之微,何也?” 曰:“仲尼所謂'生而知之’,子思所謂'自誠而明’,孟子所謂'堯舜先得我心之所同’,此上智也,得之之全者也。仲尼所謂'困而學(xué)之’,子思所謂'勉強而行之’,孟子所謂'泰山之于邱垤,河海之于行潦’,此下愚也,得之之微者也?!?sup>[15] 文中完全贊同孟子的“性善”論,認可韓愈以五常為性。這與王氏之后“性不可以善惡言”、“性有善有惡”、“五常不可以謂之性”等觀點,明顯相悖。 《性論》究竟是王氏性論的起點,抑或終點?學(xué)界對此饒有爭議。賀麟指出,《性論》“醇正發(fā)明孟子本旨”,“真是洞達性體的至論”。王氏經(jīng)過力圖調(diào)和揚、孟后,在人性問題上的定論:“最后不能不歸到孟子的性善說?!?sup style="font-size: 12px;">[16]陳植鍔等則以為,《性論》是王氏早年之作。[17] 今按,此文出自南北宋間流行的文章總集《圣宋文選》,《臨川先生文集》與《王文公文集》兩種版本皆未收。從王安石的學(xué)術(shù)思想及散文寫作的歷程來考察,《性論》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早年之作。其一,在文體風(fēng)格上,此文有些語句直接模擬《孟子》,符合王氏早年古文寫作的特點。如曰: 夫性猶水也,江河之與畎澮,小大雖異,而其趨于下同也。性猶木也,楩楠之與樗櫟,長短雖異,而其漸于上同也。 以江河畎澮、楩楠樗櫟來比喻人性,這是沿襲《孟子·告子》中“性猶湍水”、“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等表述。仁宗慶歷四年(1044),曾鞏向歐陽修舉薦王安石,[[18]]并轉(zhuǎn)述歐陽修對王氏此期散文的評價:“歐公更欲足下少開廓其文,勿用造語及模擬前人?!瓪W云:'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sup style="font-size: 12px;">[19]可見王氏早年的文章,模擬孟子、韓愈的痕跡頗重。[20]《性論》亦然。其二,此文辨析人性與才識之別,比較清楚。但孟子以道德意識來追溯說明人之性善,思路尚未盡善,給后世留下不少批駁、發(fā)揮的空間。王氏對此深有所見,曾提出過尖銳質(zhì)疑(詳下)。此文絲毫未予涉及。第三,孔子所曰“性相近,習(xí)相遠”,強調(diào)后天之習(xí)。文中將之與孟子“人無有不善”并論,以為皆指性善而言,明顯不妥,反映出王氏此時只是牽引經(jīng)典中的語句,曲成己說。全文頗多因循,甚尠發(fā)明,不似王氏關(guān)于人性問題的定論,而更像他早年亦步亦趨的擬孟之作。他的第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淮南雜說》,“其言與孟軻相上下”[21],同樣呈現(xiàn)出模擬之痕。 《性論》將性直接等同于五常,如此確定不移的“性善”論,也見于王安石對《禮記 ·中庸》的詮釋。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一百二十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條: 臨川王氏曰:人受天而生,使我有是之謂命,命之在我之謂性。不唯人之受而有是也,至草木、禽獸、昆蟲、魚鱉之類,亦稟天而有性也。然性果何物也?曰善而已矣。性雖均善,而不能自明。欲明其性,則在人率循而已。率其性不失,則五常之道自明。然人患不能修其五常之道,以充其性。能充性而修之,則必以古圣賢之教為法,而自養(yǎng)其心。不先修道,則不可以知命?!兑住吩唬骸案F理盡性以至于命?!薄兑住泛我圆幌妊悦撕我允字??蓋天生而有是性命,不修其道,亦不能明其性命也。是《中庸》與《易》之說合。此皆因中人之性言也,故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狈蚪陶咴谥腥?,修之則謂之教。至于圣人,則豈俟乎修而至也?若顏回者,是亦中人之性也,唯能修之不已,故庶幾于圣人也。[22] “臨川王氏”指王安石《禮記發(fā)明》,其中薈萃了王氏對《禮記》的一些注解,以及相關(guān)的言論、文字。但此書并非他親撰,而是出自新學(xué)傳人或南宋書賈編集。[23]王氏認為人性、物性皆善,惟人能率循教化后而自明。又指出,凡圣之別,在于圣人不必修教便可至“誠”,而中人則須修之不已,方可抵達圣人之境。這種將孟子“性善”論與孔子“上智下愚”調(diào)和折衷的詮釋取向,與《性論》相似?!缎哉摗穼ⅰ靶韵嘟?、“率性之謂道”之性,皆解讀為孟子“人無有不善”的善性,處處留意協(xié)調(diào)《中庸》、《孟子》中的相關(guān)論述,顯示出《中庸》在王氏早年性論中的影響。畢明良認為: 王安石訓(xùn)釋《中庸》所表達的人性觀點與《性論》接近,但有向《性情》篇觀點發(fā)展過渡的痕跡,其著述年代當(dāng)在《性論》與《性情》之間。[24] 甚是。另外,王氏注解中“充其(善)性”的表述,又見于慶歷六年(1046)《答孫長倩書》:“《語》曰:'涂之人皆可以為禹?!w人人有善性,而未必善自充也。若足下者,充之不已,不惑以變,其又可量邪?”[25]也反映出他早年對孟子“性善”論的服膺。中年后,王氏轉(zhuǎn)向“性有善有惡”論,不再言“充其性”,而變?yōu)椤俺淦湫邜褐浴保ㄔ斚拢?/p> 二 第二階段:慶歷至嘉祐年間,反駁性善情惡,提出性“不可以善惡言”。慶歷以后,王安石的學(xué)術(shù)思想逐漸邁出古文運動的藩籬。他入其室而操其戈矛,在人性問題上展開了對韓愈等古文家性論的反省和批駁。如《性說》: 孔子曰:“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蔽崾且耘c孔子也。韓子之言性也,吾不有取焉。[26] 韓愈撰有《原性》,引領(lǐng)中晚唐古文家論性的風(fēng)潮。在性善、性惡、性善惡混之外,他創(chuàng)立“性三品”說,提出性之品有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dǎo)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薄捌渌詾樾哉呶澹涸蝗省⒃涣x、曰禮、曰信、曰智?!鄙掀贰爸饔谝唬ㄈ剩┒杏谒摹?;中品“之于五也,一也不少有焉,則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品“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27]針對韓氏之說,王安石引用孔子“性相近,習(xí)相遠”來批駁。他認為,孔子所謂上智、下愚、中人三者,只是強調(diào)后天所習(xí),并非指人性而言。上智習(xí)于善,下智習(xí)于不善,中人一習(xí)于善、一習(xí)于惡 。上智、下愚通過對習(xí)的抉擇,導(dǎo)致最終的善惡: 然則孔子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何說也?曰:習(xí)于善而已矣,所謂上智者;習(xí)于惡而已矣,所謂下愚者;一習(xí)于善、一習(xí)于惡,所謂中人者。上智也,下愚也,中人也,其卒也命之而已矣。有人于此,未始為不善也,謂之上智可也;其卒也去而為不善,然后謂之中人可也。有人于此,未始為善也,謂之下愚可也;其卒也去而為善,然后謂之中人可也。惟其不移,然后謂之上智;惟其不移,然后謂之下愚。皆于其卒也命之,夫非生而不可移也。[28] 韓愈既以五常為性,則性自應(yīng)是善,可又分性為三品,豈非自相矛盾?所謂的三品,其實不過是后天之習(xí)而已: 且韓子之言弗顧矣。曰“性之品三,而其所以為性五?!狈蛉省⒘x、禮、智、信,孰而可謂不善也?又曰“上焉者之于五,主于一而行于四;下焉者之于五,反于一而悖于四?!笔瞧溆谛砸?,不一失焉,而后謂之上焉者;不一得焉,而后謂之下焉者。是果性善,而不善者習(xí)也。[29] 文章重在反駁“性三品”說,強調(diào)后天習(xí)的作用,對于性之善惡未曾展開論述,大致仍然堅持“性善”論:“是果性善,而不善者習(xí)也。”其作年,應(yīng)當(dāng)稍晚于《性論》。 對于另一位中唐古文大家李翱的“性善情惡”論,王安石起初沿襲,認為“情性之所以正反”,從而主張“去情卻欲,以盡天下之性”,“去情卻欲而神明生矣。”[30]慶歷以后,則逐漸改弦更張,轉(zhuǎn)為批判?!缎郧椤吩唬?/p> 性情一也。世有論者曰:“性善情惡?!笔峭阶R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實也。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fā)于外而見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 彼曰“性善”,無它,是嘗讀孟子之書,而未嘗求孟子之意耳。彼曰“情惡”,無它,是有見于天下之以此七者而入于惡,而不知七者之出于性耳。[31] 按“世有論者”二句,指李翱《復(fù)性書》所言:“情者,性之邪也。”“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焉?!薄扒檎?,妄也,邪也”。李翱認為,性是情的根據(jù),情是性的表現(xiàn):“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自情;性不自性,由情有明?!钡瑫r,李翱將性、情二者絕對對立。他把性當(dāng)作是善的根源,把情當(dāng)作是惡的根源,進而主張去情卻欲,回復(fù)本性。他指出,眾人皆具有至善的本性,通過回復(fù)本性,可以取得道德的凈化,成為圣人。現(xiàn)實中圣人極少,是因為眾人被“情”障蔽了本性:“人之所以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sup style="font-size: 12px;">[32]欲復(fù)性,就必須滅情。 王安石則認為,性與情并非對立而是同一的。二者一是“未發(fā)”,一是“已發(fā)”,屬于心理活動的兩個不同階段和狀態(tài)——性是“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情即“喜、怒、哀、樂、好、惡、欲發(fā)于外而見于行。”二者是體用的關(guān)系,性為體,情為用。前者是后者的根源,后者則是前者的表現(xiàn)。由此,王氏明確反對李翱的“情惡說”、“滅情說”。他指出,無論君子還是小人,他們的善惡都只有通過“情”表現(xiàn)出來。區(qū)別在于,圣賢之情符合規(guī)范,小人之情違反規(guī)范: 故此七者,人生而有之,接于物而后動焉。動而當(dāng)于理,則圣也,賢也;不當(dāng)于理,則小人也。彼徒有見于情之發(fā)于外者為外物之所累,而遂入于惡也,因曰情惡也,害性者情也。是曾不察于情之發(fā)于外而為外物之所感,而遂入于善者乎?蓋君子養(yǎng)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養(yǎng)性之惡,故情亦惡。故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為小人,莫非情也。[33] 即便是舜和文王這兩位圣人,也做不到“滅情”: 故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為小人,莫非情也。彼論之失者,以其求性于君子,求情于小人耳。自其所謂情者,莫非喜、怒、哀、樂、好、惡、欲也。舜之圣也,“象喜亦喜”。使舜當(dāng)喜而不喜,則豈足以為舜乎?文王之圣也,“王赫斯怒”。當(dāng)怒而不怒,則豈足以為文王乎?舉此二者而明之,則其余可知矣。[34] 假如以無情為善,“則是若木石者尚矣”。至于善惡,只是對情之是否合理的描述:“是以知性情之相須,猶弓矢之相待而用。若夫善惡,則猶中與不中也?!?sup style="font-size: 12px;">[35] 既然情可為善(當(dāng)于理),可以為惡(不當(dāng)于理),而“性情一也”,然則性是否可以為惡?——“然則性有惡乎?”此時,反駁他人的邏輯,驅(qū)使王氏偏離孟子的“性善”論。他先是指出,“性善”未必反映出孟子的本意:“彼曰'性善’,無它,是嘗讀孟子之書,而未嘗求孟子之意耳?!?sup style="font-size: 12px;">[36]繼而曰:“孟子曰:'養(yǎng)其大體為大人,養(yǎng)其小體為小人?!瘬P子曰:'人之性,善惡混?!侵钥梢詾閻阂病!?sup style="font-size: 12px;">[37]這樣,他開始將性理解為一種心理本能、傾向,消解了“性善”論的道德化面向。 《性情》一文,大致作于仁宗皇祐、嘉祐之間。[38]其中,對性情關(guān)系的描述,可與王氏對《中庸》的注解相互印證。[39]《禮記集說》卷一百二十四“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引臨川王氏曰: 人之生也,皆有喜、怒、哀、樂之事。當(dāng)其未發(fā)之時,謂之中者,性也;能發(fā)而中喜、怒、哀、樂之節(jié),謂之和者,情也。后世多以為性為善,而情為惡。夫性情一也。性善則情亦善,謂情而不善者,說之不當(dāng)而已,非情之罪也?!抖Y》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則是中者,性之在我者之謂中;和者,天下同其所欲之謂和。夫所謂大本也者性,非一人之謂也。自圣人、愚夫皆有是性也。達道也者,亦非止乎一人,舉天下皆可以通行。[40] 這段注解與《性情》的表述,頗有相似,如曰“夫性情一也”。但僅言“性善則情亦善”,將情之不善歸于“說之不當(dāng)”,未睱詳細探討情惡的緣由。作為“大本”的性,與圣人、愚夫皆有的性,顯然仍指孟子的性善之性?!缎郧椤芬参赐耆裾J孟子“性善”說,只是提出“性可以為惡”,并引用孟子的“養(yǎng)其大體為大人”、揚雄的“性善惡混”為據(jù),作為輔證。二者相較,這段注解的作年當(dāng)在《性論》《性說》之后、《性情》之前。 在此之后,王安石撰寫《原性》一文,對儒學(xué)史上各種性論進行全面的清理與批駁: 或曰:“孟、荀、揚、韓四子者,皆古之有道仁人,而性者,有生之大本也。以古之有道仁人而言有生之大本,其為言也宜無惑,何其說之相戾也?吾愿聞子之所安。”曰:“吾所安者,孔子之言而已?!?sup>[41] 性是“有生之大本”,為何孟子、荀子、揚雄、韓愈四賢所言各異?王安石認為,不論性善、性惡或是善惡混、三品說,其實皆指情與習(xí)而言,并非性。他贊同的孔子“性相近,習(xí)相遠”說——“相近之性”不再是孟子的善性。進而,王氏基于正名的邏輯——“圣人之教,正名而已”,對孟、荀、揚、韓論性諸說,進行全面的批駁: 夫太極者,五行之所由生,而五行非太極也。性者,五常之太極也,而五常不可以謂之性。此吾所以異于韓子。且韓子以仁、義、禮、智、信五者謂之性,而曰天下之性,“惡焉而已矣”。五者之謂性而惡焉者,豈五者之謂哉?孟子言人之性善,荀子言人之性惡。夫太極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極不可以利害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惡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惡言也。此吾所以異于二子。[42] 他以太極生五行,來類比性之于情的關(guān)系。五行可以利害言之,而太極不可以利害言;情以可用善惡來描述、來確定,但性則不可。這正如卵生雞雛后,可以用雌、雄來描述雞雛,但不能用雌、雄來描述雞卵。所謂的善惡,只適應(yīng)于情生之后的描述命名。至于情之所由生的性,則“不可以善惡言”。孟、荀等所言之善惡,乃指情經(jīng)習(xí)后的表現(xiàn): 且諸子之所言,皆吾所謂情也、習(xí)也,非性也。揚子之言為似矣,猶未出乎以習(xí)而言性也。古者有不謂喜、怒、愛、惡、欲情者乎?喜、怒、愛、惡、欲而善,然后從而命之曰仁也、義也;喜、怒、愛、惡、欲而不善,然后從而命之曰不仁也、不義也。故曰:有情,然后善惡形焉。然則善惡者,情之成名而已矣??鬃釉唬骸靶韵嘟?,習(xí)相遠也。”吾之言如此。[43] 此即王氏的“性不可以善惡言”。 《原性》的作年,應(yīng)在仁宗皇祐、嘉祐年間,于《性情》之后。北宋中期著名學(xué)者劉敞的《公是先生弟子記》,詳細記載了他對“性不可以善惡言”說的反駁: 王安石曰:“性者太極也,情者五行也。五行生于太極,而后有利害。利害非所以言太極也。情生于性而后有善惡,善惡非所以言性也。謂性善惡者,妄也?!?/p> 劉子曰:“王子之言,其謂人無性焉可已。夫太極者,氣之先而無物之物者也,人之性亦無物之物乎?圣人之言人性也,固以有之為言,豈無之為言乎?是亂名者也。王子曰:“人之性無善惡之稱,彼善不善者,情之成名也。”然則圣人無所言性可矣。《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狈虿灰晕餅闊o性、性為無善,而以性為善,或不得本者也。如物也而無性,性也而無善,則乾尚何化而化,尚何正之有?夫言性而明其無性者,不足以明性,而固惑于有性者也。說何以免此。” 王子曰:“情生于性,而有善惡焉,善惡乃非性也?!蓖鶓?yīng)之曰:“雛生于卵,而有雌雄,然則雌雄生于卵之前乎,生于雛之后乎?雌雄生于卵,卵雖無雌雄之辨,不可謂卵無雌雄也。善生于性,性雖未有善之動,豈可謂性無善哉?彼卵而無雌雄,性乃可以無善矣?!?sup>[44] 劉敞認為,王安石的“性不可以善惡言”會導(dǎo)致“圣人無所言性”,將人性的論題引入死角:“不足以明性,而固惑于有性者也?!边@自然不無道理。然而接下來的引申、反問——“卵雖無雌雄之辨,不可謂卵無雌雄也。善生于性,性雖未有善之動,豈可謂性無善哉”,卻明顯轉(zhuǎn)換了論題,將“性不可以善惡言”轉(zhuǎn)變?yōu)椋盒灾惺欠裉N含著為善為惡的可能、趨向或資質(zhì)。這其實是王氏《性情》所承認的——“性可以為惡”,可以為善。 須要強調(diào)的是,王安石僅僅提出“性不可以善惡言”,似從未聲稱“性無善惡”。二者看似相近,實則大不相同。“性無善惡”,意味著性是作為超越善惡之上的清凈本體。然詳王氏之意,乃言善惡之稱,僅可用于定性、描述“情”之當(dāng)理與否,而不可用于情所由生之性。正如可用“雌雄”來指稱雞雛,卻不可用于雞卵。王氏并未否認,雞卵中孕育著或雌或雄的可能。劉敞的回應(yīng),不足以駁倒王氏?!端膸烊珪偰俊肪砭攀豆窍壬茏佑洝诽嵋唬?/p> 王守仁謂“無善無惡者性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用”,明人齗齗辨正,稱為衛(wèi)道。今觀是書,乃知王安石先有是說。[45] 四庫館臣將王氏的“性不可善惡言”,解讀為超越善惡之上的絕對清凈本體,并認為開明代王陽明“無善無惡者性之體”的先河,其實是在“時代意識”引導(dǎo)下的錯誤追溯。當(dāng)代學(xué)者將“性無善無惡”視為王氏的人性論之一,受佛教影響所致,似不足據(jù)。 三 第三階段:嘉祐、治平年間,王安石整合孟子、揚雄的人性論,正式提出“性有善有惡”論,并尋找人性的天道依據(jù)。如上所言,既然情由性生,而情有善惡,那么由情往上追溯,可以推導(dǎo)出性有善有惡,或者性可以為善為惡。在諸子性論中,這與揚雄的“性善惡混”說,最為接近??墒牵绾谓忉屆献铀浴靶陨啤闭撃??《揚孟》曰: 論者曰:“人之性善,不肖之所以不肖者,豈性也哉?”此學(xué)乎孟子之言性,而不知孟子之指也?!献又孕?,曰性善;揚子之言性,曰善惡混。……孟、揚之道,未嘗不同,二子之說,非有異也,此孔子所謂“言豈一端而已,各有所當(dāng)”者也。孟子之所謂性者,正性也;揚子之所謂性者,兼性之不正者言之也。[46] 此文利用“正性”、“兼性”等概念,來調(diào)和孟子、揚雄在人性問題上的分歧。王氏認為,孟子言性善之“性”,專指道德意識之“正性”,不包括生理欲望之性;而揚雄言性善惡混之“性”,則兼容二者。孟、揚論性,各有所當(dāng),并無根本不同。賢與不肖的關(guān)鍵,在于“羞惡之性”與后天的修行: 夫人之生,莫不有羞惡之性。有人于此,羞善行之不修,惡善名之不立,盡力乎善,以充其羞惡之性,則其為賢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正者,而孟子之所謂性也。有人于此,羞利之不厚,惡利之不多,盡力乎利,以充羞惡之性,則其為不肖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不正,而揚子之兼所謂性者也。…… 今夫羞利之不厚,惡利之不多,盡力乎利而至乎不肖,則揚子豈以謂人之性而不以罪其人哉?亦必惡其失性之正也?!献釉唬骸翱谥谖兑?,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比粍t孟揚之說,果何異乎?今學(xué)者是孟子則非揚子,是揚子則非孟子,蓋知讀其文而不知求其指耳,而曰“我知性命之理”,誣哉![47] 或以善名不立為羞,以善行不修為惡,盡力乎善,努力擴充內(nèi)在的羞惡之性;或以利之不厚、利之不多為羞,盡力乎利,努力擴充內(nèi)在的羞惡之性。前者“得乎性之正者”,即孟子所謂的性善;后者“得乎性之不正”,即揚雄所謂的“性善惡混”。此處王氏提出一個重要概念:羞惡之性。它本身并非善性或惡性,而是能夠感知、選擇善惡的心理功能;再兼以后天之“習(xí)”的培養(yǎng)、熏染,善惡乃成。如此,性可以為善,可以為惡。[48]也不妨說,性有善有惡。這與揚雄的“性善惡混”說最為接近[49]。王氏將“性善”解釋為“正性”或“性之正者”,由此化解揚、孟論性的沖突,避免了是揚非孟、是孟非揚的尷尬。 《揚孟》所論,在《再答龔深父論語孟子書》中得到清晰闡述: 某啟:黽勉從學(xué),不能無勞,略嘗奉書,想已得達。承手筆,知與十二娘子侍奉萬福,欣慰可知。 所論及異論具曉然。然道德性命,其宗一也。道有君子有小人,徳有吉有兇,則命有順有逆,性有善有惡,固其理,又何足以疑?伊尹曰:“茲乃不義,習(xí)與性成?!背錾凭蛺?,謂之性亡,不可謂之性成。伊尹之言何謂也?召公曰“惟不敬厥徳,乃早墜厥命”者,所謂命兇也。命兇者固自取,然猶謂之命,若小人之自取,或幸而免,不可謂之命,則召公之言何謂也?是古之人以無君子為無道,以無吉徳為無德,則出善就惡謂之性亡,非不可也。雖然,可以謂之無道,而不可謂之道無;小人可謂之無德,而不可以謂徳無兇;可以謂之性亡,而不可以謂之性無惡??鬃釉唬骸靶韵嘟?,習(xí)相遠也?!毖韵嘟裕粤?xí)而相遠,則習(xí)不可以不慎,非謂天下之性皆相近而已矣?!?/p> 久廢筆墨,言不逮意,幸察!知罷官遂見過,幸甚!然某疲病,恐不能久堪州事,不知還得相見于此否?向秋,自愛。[50] 之前所舉王安石的諸篇文章,于前人論性或純是沿襲,或旨在駁斥,或意主調(diào)和。這封書信,則明確主張性有善有惡,“固其理,又何足以疑”?書中引用孔子“性相近,習(xí)相遠”以及伊尹“茲乃不義,習(xí)與性成”的名言,強調(diào)后天之習(xí)決定了性成或性亡。性成,即性中之善經(jīng)由后天之習(xí)的成就;性亡,為性中之惡經(jīng)由后天之習(xí)的養(yǎng)成。所謂“可以謂之性亡,而不可以謂之性無惡”,并非否定之前所揭橥的“性不可以善惡言”,只是指出性中蘊涵著現(xiàn)實之惡的根源。信中曰:“道徳性命,其宗一也。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吉有兇,則命有順有逆,性有善有惡,固其理?!鳖愃频谋硎?,在王氏嘉祐后期所撰《洪范傳》中曾出現(xiàn): 蓋五行之為物,其時,其位,其材,其氣,其性,其形,其事,其情,其色,其聲,其臭,其味,皆各有耦。推而散之,無所不通。一柔一剛,一晦一明。故有正有邪,有美有惡,有丑有好,有兇有吉。性命之理,道德之意,皆在是矣。[51] 王氏的宇宙生成模式為:太極→陰陽→五行→萬物。作為五種基本元素,五行生成萬物時,其時、其位、其材等皆各有耦,經(jīng)過對立面的變化,落實于人的本性,也必然呈現(xiàn)為“有正有邪,有美有惡”的并存(“有美有惡”,即有善有惡)。王氏為“性有善有惡”論,尋找到更高的天道生成的依據(jù)——“固其理”。 《再答龔深父論語孟子書》作于何年呢?[52]今按,此書首尾兩段,《臨川先生文集》不載,據(jù)龍舒本《王文公文集》補,后者題為《答王深甫書二》。王深甫,即北宋中期著名學(xué)者王回,王安石摯交。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嘉祐五年(1061)“補亳州衛(wèi)真縣主簿,歲余(六年),自免去,有勸之仕者,輒辭以養(yǎng)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sup style="font-size: 12px;">[53]此書末言“知罷官遂見過”、“恐不能久堪州事”,則當(dāng)作于王安石知某州任上。當(dāng)時深甫(父)剛罷官,欲來拜訪??纪跏弦簧?,共有四次知、判某州。一是嘉祐二年(1057)五月,他出知常州,九月到任,翌年三月移提點江東刑獄。二是治平四年(1067)閏三月至九月,知江寧府。三是熙寧七年(1074)四月知江寧,翌年二月再相。四是熙寧九年(1076)十月,以觀文殿大學(xué)士出判江寧府,翌年六月免去。后三次知、判江寧時,王回已經(jīng)去世。嘉祐二年至三年,王回尚未出仕,“知罷官遂見過”無從談起。故此書所致之人,決非王深甫,而為龔深父。龍舒本系誤題。 龔深父,即龔原(1043—1110),王安石侄婿、門人。嘉祐八年(1063),進士第五名及第,試校書郎、知縣,[54]調(diào)潁州司法參軍。[55]此書既言他“罷官遂見過”,當(dāng)作于嘉祐八年以后。又王安石后兩次知、判江寧時,龔原一直在開封國子監(jiān)任職,仕途通順。至元豐二年(1079)九月,龔原在國子直講任上“以虞蕃訟失官”,而王安石早已卸任判江寧府事。以此推斷,《再答龔深父論語孟子書》當(dāng)作于治平四年(1067)六七月份,王安石以工部郎中知江寧府。其時,新繼位的神宗已有意重用王安石,九月,即召王氏入京任翰林學(xué)士。王氏對京城的政局、人事變化,有所知曉[56],故書末言“恐不能久堪州事,不知還得相見于此否。向秋,自愛。” 四 第四階段:新學(xué)門人的闡述生發(fā)。嘉祐、治平年間,王安石正式確立了“性有善有惡”的人性論,整合容納了孟子的“性善”論與揚雄的“性善惡混”。之后,王安石對人性問題沒有繼續(xù)進行系統(tǒng)深入的探討。其經(jīng)學(xué)代表作《周官新義》主要聚焦于官制的闡釋,基本未涉及人性的善惡。倒是從楊時等洛學(xué)門人的批評中,可隱約窺見王氏人性論的最終取向: 總老言:“經(jīng)中說十識。第八庵摩羅識,唐言白凈無垢;第九阿賴耶識,唐言善惡種子?!卑變魺o垢,即孟子之言性善是也。言性善可謂探其本,言善惡混,乃是于善惡已萌處看。荊公蓋不知此。[57] “總老”即東林常總,臨濟宗黃龍慧南門下。“庵摩羅識”即阿摩羅識,又譯為清凈識、無垢識,或稱真如心、自性清凈心、佛性。“阿賴耶識”因其能含藏生長萬有之種子,亦稱種子識。??傉J為,阿賴耶識兼有染(惡)凈(善),更根本的庵摩羅識則以清凈為體,超越善惡。[58]楊時將后者比況為孟子的“性善”,將前者比況為揚雄的“性善惡混”,細揣其言,似謂王安石論性僅知性善惡混,而有失性善之本,不如孟子能得性之本源。楊時是北宋后期最著名的新學(xué)批判者,“于新學(xué)極精,今日一有所問,能盡知其短而持之。”[59]以他對新學(xué)的嫻熟,足以反映出王氏的人性論,當(dāng)止于“性有善有惡”及相近的“性善惡混”。南宋程學(xué)傳人郭雍總結(jié)了北宋論性諸家,也明確指出: 本朝言性者四家:司馬公謂“揚子兼之”,王荊公謂“揚子之言似矣”,蘇氏亦曰“揚雄之論固已近之”,亦多蔽于雄之學(xué)。獨程氏言孟子性善,乃極本窮原之理;又謂“荀、揚不知性”,故舍荀、揚不論。[60] 可見王氏在人性問題上歷經(jīng)數(shù)變,最終定論仍是性有善有惡。 另,神宗元豐六年(1083),王安石回書蔣之奇(字穎叔): 所謂性者,若四大是也。所謂無性者,若如來藏是也。雖無性而非斷絶,故曰一性所謂無性;曰一性所謂無性,則其實非有非無。此可以意通,難以言了也。惟無性,故能變;若有性,則火不可以為水,水不可以為地,地不可以為風(fēng)矣。長來短對,動來靜對,此但令人勿著爾。若了其語意,則雖不著二邊而著中邊,此亦是著。故經(jīng)曰:“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sup>[61] 頗有學(xué)者以此信為例,證明王氏晚年的人性定論,為“性不可善惡言”或“性無善無惡”。[62]然信中所言之“性”,既非人性,亦非佛性,而是指事物的本性。黃震評曰:“《答蔣穎叔書》說佛家無性之義?!?sup style="font-size: 12px;">[63]“所謂性者,若四大是也”,乃指佛教教義中構(gòu)成事物的四種基本物質(zhì)元素——地、水、火、風(fēng)。“非有非無”實為“非有非空”,即大乘中觀學(xué)派所言:事物的本性為空,故非有;同時不能執(zhí)著于空,要取其中道(邊),故非空。此處所論,于人性毫無干涉,不宜引以為據(jù),比附王氏性論諸文。[64] 王安石晚年不再糾結(jié)于人性之善惡。其人性論由新學(xué)門人繼承,并予以清晰的闡釋。王無咎《答王子發(fā)書》曰: 傳曰:“天命之謂性。”蓋命有逆順,則性有善惡,但善則其正性也,惡則非正性也。故性者常可以善言,而不可以惡言。以其始同出于命,而卒以習(xí)而異,故孔子曰“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習(xí)乎上而有至于上智,其達至于上智矣,故不移;習(xí)乎下而有至于下愚,其蔽至于下愚矣,故亦不移。故孔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此言性之大略也。方孟子時,天下之言性者,則故而已矣,故孟子救其言之偏也,特曰“性無不善”。揚子以孟子之時言善也,故又救其言之偏也,而曰“人之性也實善惡混”。雖然,所謂善惡混者,蓋與“性相近”者合也。獨荀子言“人之性惡”,則非正性也。非正性者,君子蓋不言也。至于韓子,又分性為三品,此與五經(jīng)、孔孟之言不合,故與荀子俱為不知性也。[65] 作為新學(xué)的正宗傳人,王無咎是公認的王安石思想的傳聲筒。[66]他的這封書信,駁斥荀子的“性惡”論、韓愈的“性三品”說,將孟子、揚雄不同的性論解釋為各自救時之偏,最終贊成“性有善有惡”。這是對王氏人性論最清晰的闡述。其他如王雱釋《湯誥》“若有恒性”曰:“善者,常性也;不善者,非常性也?!背P耘c非常性,相當(dāng)于“正性”與“非正性”。[67]陳祥道注解《論語》“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句曰:“天命之謂性,人為之謂習(xí),性則善惡混,故相近,習(xí)則善惡判,故相遠。”[68]以上等等,可見新學(xué)傳人對王氏人性論的繼承。 五 以上對王安石人性論的發(fā)展演變,略作追溯。從簡單的話題沿襲,到反駁前人,再到正式確立自己的觀點,最終由門人發(fā)揮闡述。一條比較清晰的脈絡(luò),從中大致可以梳理出來:性善論→性不可以善惡言→性有善有惡或性善惡混。其中有三點值得注意: 首先,王安石對人性的闡述,自始而終都處于一種“對話”、“論辨”的場域中。以上《性說》諸文,皆有部分篇幅以對話、問答的形式展開行文。王氏“好辨”的特色[69],在論性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金人趙秉文曾指出:“自韓子言仁義而不及道德,王氏所以有道德性命之說也?!?sup style="font-size: 12px;">[70]其實王氏論性所針對的,不止韓愈,還涉及孔子、孟子、荀子、揚雄、李翱等人?!缎哉摗贰ⅰ缎哉f》主要基于“性善”論,來批判韓愈混淆才性及其“性三品”說?!缎郧椤穭t將性、情視為未發(fā)、已發(fā)兩種心理狀態(tài),駁斥李翱的“性善情惡”論?!对浴愤M而提出“性不可以善惡言”,認為孟、荀、揚、韓諸子論性,皆有混淆名實之嫌。對于荀子,王氏一直持批判的姿態(tài),認為“性惡”論主張“化性起偽”,導(dǎo)致天(本性)人(禮樂)隔絕。對于孟子的性善論,他最初服膺,繼而以正名為由,指出“性善”未必符合孟子的原意: 孟子以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謂人之性無不仁。就所謂性者如其說,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無之,然后可以言人之性無不善,而人果皆無之乎?孟子以惻隱之心為性者,以其在內(nèi)也。夫惻隱之心與怨毒忿戾之心,其有感于外而后出乎中者有不同乎?荀子曰:“其為善者,偽也?!本退^性者如其說,必也惻隱之心人皆無之,然后可以言善者偽也。為人果皆無之乎?荀子曰:“陶人化土而為埴,埴豈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為埴者,惟土有埴之性焉,烏在其為偽也?[71] 孟子所謂“性善”之性,專指人之異于禽獸的社會道德屬性,即人之“大體”。至于人的自然屬性,稱為“小體”,而不謂之性。孟子以人人都有惻隱之心,來論證人之性善,邏輯可以自洽。只是后世儒者論性,往往將孟子的特稱之性理解為全稱,遂不可避免地面臨以下疑問:如果說現(xiàn)實中善的道德情感、意識、行為是來自于先天之性善,那么惡的情感、意識、行為又來自哪里?沿著同樣的方式追溯,就只能說性有善有惡。其實,“性有善有惡”的思想,一直以各種面目潛藏在諸子的性論中,如揚雄的“性善惡混”,韓愈的“性三品說”。一直到程頤、朱熹以“天命之性”解釋善之端,以“氣質(zhì)之性”解釋惡之源,這個問題才得以妥善解決。王安石顯然已經(jīng)覺察到其中的論證疏漏,故予以尖銳質(zhì)疑,最終脫離了孟子的“性善”論,提出“性可以為善為惡”、“性有善有惡”。 以上諸子的性論,只有孔子的“性相近,習(xí)相遠”,王氏始終引以為據(jù),未曾表示異議。其實他對此句的理解和闡釋,前后也不一致。起初,他將“相近”之習(xí),理解為性善、天命之性,以牽就“性善”論,以此反駁“性三品”說。之后,又將此句解釋為后天之習(xí)導(dǎo)致情有善惡,而性只是相近而已,來為“性不可以善惡言”辯護。最后,則將此句闡釋為:“言相近之性,以習(xí)而相遠,則習(xí)不可以不慎,非謂天下之性皆相近而已矣?!?sup style="font-size: 12px;">[72]重點已經(jīng)完全放在后天之習(xí),而于“性相近”之旨近乎否定。對于孔子的上智下愚之說,則定位于“才識”的層面。 由于始終處于一種論辯的語境中,王氏論性,往往能夠敏銳犀利地抓住前人的疏漏,予以批駁。至于本人的論述邏輯,因每次批駁的對象不同,往往不盡相同,甚至前后沖突。這可能是他《性論》《原性》諸文,看似駁雜多變的的一個重要原因。[73] 其次,王安石的“性不可以善惡言”論,是建立在正名的邏輯之上,以性情關(guān)系的認識為前提。北宋之前,早有儒者隱約提出性是情的根據(jù),情是性的表現(xiàn)。如《荀子·正名》曰:“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sup style="font-size: 12px;">[74]南北朝劉晝曰:“性之所感者,情也。”“情出于性。”[75]中唐李翱進而闡述:“無性則情無所由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因情以明?!?sup style="font-size: 12px;">[76]但以性為未發(fā)、情為已發(fā),性為本、情為用,將魏晉以來在釋、老中流行的本末、體用的思維模式用到性情的分析上,這在儒家人性史上,似屬首次。賀麟認為,王安石是程朱以前對于人性論最有貢獻的儒者[77],這不無道理。 至于錢穆所謂,王安石“辨性情,實頗近濂溪,此后晦翁仍沿此路”[78],這個論斷,有必要進一步分疏?!凹撼笾颉焙?,朱熹逐漸形成性情相為體用,情之未發(fā)為性、性之已發(fā)為情的心性思想。[79]一般而言,“未發(fā)”、“已發(fā)”有兩種用法,“一種是體用的用法,如四端之未發(fā)即性體。另一種用法,未發(fā)并不是指某些意識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根據(jù),而是指意識現(xiàn)象不曾萌發(fā)時主體的本然狀態(tài)?!?sup style="font-size: 12px;">[80]朱熹在第一種意義上運用“未發(fā)”、“已發(fā)”,從而將其“性體”論證為標(biāo)志人的先天道德本質(zhì)的范疇。王安石所謂的“未發(fā)于外”、“發(fā)于外”則顯然屬于第二種用法,“性”并不具備人之道德本質(zhì)的涵義,而指人本來的情感—心理狀態(tài)。朱熹認為,作為未發(fā)之性即是善,“仁義禮智信”即“乃所謂未發(fā)之蘊而性之真也”。王安石則拒絕直接以善惡來規(guī)定性之內(nèi)涵,堅持性“不可以善惡言”。由此,王氏的人性論與程朱理學(xué)將倫理道德先驗化、本體化的取向,呈現(xiàn)出根本性差異。 在論述性情關(guān)系時,王安石似乎混淆了本原與派生、本質(zhì)與現(xiàn)象兩種不同的思維模式。一方面,他指出“性情一也”,性為本,情為用。同時又聲稱:“夫太極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極不可以善惡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惡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惡言也?!?sup style="font-size: 12px;">[81]二者之間,其實有所捍格。太極與五行,屬于本原與派生的關(guān)系,實為二物?!靶郧橐灰病?,則指作為本質(zhì)、實體的性,與作為現(xiàn)象、表現(xiàn)的情,實為一物。性決定情,情表現(xiàn)性,情的善惡由性來決定,而非由習(xí)?!缎郧椤愤\用弓矢的比喻,來說明二者的關(guān)系:“是以知性情之相須,猶如弓矢之相待而用,若夫善惡,則猶中與不中也?!?sup style="font-size: 12px;">[82]這其實與“性情一也”的論點,并不協(xié)調(diào)。 第三,與理學(xué)人性論的比較。與王安石同時或稍后,張載、程顥程頤兄弟等也對人性問題進行研精覃思。他們或以氣為本體、或以理為本體,建立起一個龐大精細的道德形而上哲學(xué)體系。其特點是將道德規(guī)范內(nèi)化為人的本性,并論證為超越性、普遍性的天理在人心中的呈現(xiàn)?!靶约蠢硪病?,是純粹的至善,即天命之性;至于“惡”,則是出于理與氣相合后的氣質(zhì)之性。他們這一套以“天理”為核心的道德形而上人性論,為儒家的綱常倫理作出了深刻的本體論證,達到了極高的理論水準(zhǔn)。 與之相比,王安石的人性論建構(gòu),屬于另外一種不同的思想結(jié)構(gòu)系統(tǒng)——制度儒學(xué)。其理論建構(gòu),并非旨在為道德倫理進行本體、心性的深化,而是試圖為制度變革提供內(nèi)在的人性根源。王氏認為,制度(人、人為)與人性(天、天性)之間,并非截然斷裂(如莊子肯定天性否定人為,荀子則反之),而是相互成就。制度既是天道在政事中的體現(xiàn),又具備人性的內(nèi)在根源。它一方面順應(yīng)人性中的某些趨向,另一方面又約束、鑄就人性,使得人性的善端得以成就、惡端得以抑制。理學(xué)家強調(diào)內(nèi)在本性之善的主動性、自發(fā)性呈現(xiàn),王氏則否。他認為,人性中雖有善端,卻不能自發(fā)地顯現(xiàn),必須借助于外在的制度環(huán)境。這正如非木不能成器,非馬無以服駕;但木并不能自發(fā)成器,馬不能自發(fā)服駕,必須有賴于斧斤繩墨等器具之助。制度對于人性的成就,不可或缺。[83]新學(xué)與理學(xué)之不同,由此判然。 最后,需要指出,王安石的人性論在北宋的影響,遠在二程、張載等理學(xué)家之上。蔡京謂:“宋興,文物盛矣,然不知道德性命之理。安石……初著《雜說》數(shù)萬言,世謂其言與孟軻相上下。于是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窺性命之端云。”[[84]]金代趙秉文曰:“自王氏之學(xué)興,士大夫非道德性命不談?!盵[85]]二人均把王安石視為北宋儒家心性之學(xué)興起的領(lǐng)軍人物。這是比較符合史實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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