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五年（660年），唐高宗李治突發(fā)風疾，經(jīng)常頭痛難忍，無法正常處理朝政，他把國事交給自己的皇后武則天處理。時間稍長，又嫌武后專斷，沖動之下產(chǎn)生廢后的念頭。于是找當時的宰相上官儀商量，這個寫詩“綺錯婉媚”的書生顯然沒吃透李治的懦弱性格和當時的形勢，揮筆寫下：“皇后專恣，海內(nèi)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

草詔墨跡未干，武則天已經(jīng)得知消息，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申訴自己的功績，責問廢后的正當理由。李治又怕又悔，情急之下居然指著上官儀說：“我沒這個心，都是他教我的?！?/p>

武則天當然知道上官儀是個替罪羊，既然替罪，就必須死。不久，許敬宗奉武則天之命上奏，聲稱上官儀、王伏勝曾侍奉廢太子忠，三人暗中勾結(jié)，謀逆作亂，按律處斬。

就這樣，上官儀糊里糊涂地成為帝后之爭的犧牲品。他的孫女上官婉兒精明能干，八面玲瓏，審時度勢，可是仍然沒有能夠擺脫宮廷爭斗犧牲品的命運。

祖父被處死，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兒與母親鄭氏同被配沒掖庭。在鄭氏的精心培養(yǎng)下，上官婉兒熟讀詩書，不僅能吟詩著文，而且明達吏事，聰敏異常。

儀鳳二年（677年），13歲的上官婉兒被武則天召見宮中，當場命題，讓其依題著文。婉兒文不加點，須臾而成，珠圓玉潤，調(diào)葉聲和，尤其她的書法秀媚，格仿簪花。武則天看后大悅，當即下令免其奴婢身份，賜予“才人”身份，讓其掌管宮中詔命。

此后，武則天所下制誥，多出自上官婉兒的手筆，時稱“內(nèi)舍人”。但此時，婉兒還沒有到達權力的巔峰，這還是武則天的時代，任何女人都必須躲在她的陰影里面。有一次，婉兒違忤則天旨意，罪犯死刑，但武則天惜其文才而特予赦免，只是處黥面以警示。

婉兒因為什么事情“違忤”呢？正史未載。野史說法不同。段成式《酉陽雜俎》說是婉兒被授意當“臥底”記錄朝政時，唐高宗發(fā)現(xiàn)她偷窺宰相，怒而取甲刀扎于面上。

小說《控鶴監(jiān)秘記》說婉兒與女皇男寵張昌宗私相調(diào)謔，被武則天看見，拔取金刀，插入上官婉兒前髻，傷及左額，且怒目道：“汝敢近我禁臠，罪當處死?！睆埐谔嫠蚯螅诺蒙饷?。

額頭上這神秘的傷，不管是高宗還是女皇所賜，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給上官婉兒上了一課：伴君如伴虎，在宮廷之中活著，殊為不易。

女子都是愛美的，婉兒額有傷痕，借勢在傷疤處刺了一朵紅色的梅花以遮掩，誰知卻益加嬌媚。宮女們皆以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額點紅效仿，漸漸地宮中便有了“紅梅妝”。

自此，上官婉兒精心侍奉，曲意迎合，更得武則天歡心。從通天元年（696年）開始，武則天又讓其處理百司奏表，參決政務，權勢日盛。

神龍元年（705年），風燭殘年的女皇武則天經(jīng)過權衡，無奈地決定把權柄還給李唐。武則天的兒子李顯登上皇位，是為唐中宗。

武則天雖然歸權于李唐，可是她大概沒有想到，男權社會的規(guī)則已經(jīng)被她打亂，女人們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皇后和公主的心蠢蠢欲動，牝雞司晨，男弱女強，竟成為風氣，直到她的孫子李隆基登上皇位才徹底結(jié)束這個局面。

強勢的女人和懦弱的男人，一定是互相造就的。武則天的丈夫和兒子在她堅硬的羽翼下，無一例外地露出軟弱。李顯做皇帝不到一年，一言不合，立遭武則天廢黜，被降為廬陵王，囚禁于別所，然后遷移均州，不久又遷移房陵。

李顯和妻子韋氏一起被迫流浪，東奔西跑，隨時擔心被鐵血的母親殺害，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好在妻子生死相隨，情愛甚篤，她用溫暖的身體慰藉他，用堅韌的精神鼓勵他。

《資治通鑒》記載，李顯在房陵，每次聽到詔書都嚇得要死，害怕得想自殺，韋氏阻止了他，鎮(zhèn)靜地說：“禍福無常，最多不過一死，何必這么匆忙呢？”在流放幽閉的歲月里，她是唯一的支柱和生命之光，他沒有理由不感激她，李顯曾立誓說：“異時若復得見天日，唯汝所欲，不相禁止?！?/p>

他們都活下來了。

神龍元年（705年），張柬之等擁護李唐宗室的大臣發(fā)動神龍政變，武則天被迫退位。神龍二年（706年），李顯登基，是為唐中宗。李顯和妻子都體驗過世事的無常，生命的脆弱，現(xiàn)在活過來，要加倍的精彩。于是兌現(xiàn)諾言，夜夜笙歌，各自尋歡，互不干涉。

上官婉兒此時二十多歲，才華橫溢，貌美如花，正在尋找新的靠山，她與李顯夫婦一拍即合，立即被封為昭容，伺駕左右，又專掌起草詔令，其母鄭氏被封為沛國夫人。

上官婉兒深知皇帝和皇后之間的關系。她與韋皇后及其女安樂公主過從甚密，屢次勸說韋皇后行武則天的故事，于是韋皇后上表請求規(guī)定全國士民百姓一律為被父親休棄的母親服喪三年。又請求規(guī)定天下百姓二十三歲時才算成丁，到五十九歲就免除勞役，改易制度，用來收取人心民望，李顯都準許了。上官婉兒又向韋皇后推薦武三思，韋皇后與武三思在皇帝眼皮底下游戲廝混，后者不以為意，寵溺異常。

李顯異常寵溺的，還有他的寶貝女兒安樂公主。她是李顯與韋后的第七女，名李裹兒，是中宗被廢后，與韋氏赴房州時在途中分娩的。當時情況窘迫，匆忙中解下衣服做襁褓，所以取名為裹兒。

李裹兒姿性聰慧，容貌美艷，但在溺愛之中長大，脾氣驕橫任性，她先嫁給武崇訓，武崇訓謀反被誅后，改嫁武延秀。韋皇后、安樂公主、上官婉兒三個人就這樣都和武家牽扯不清，形成了韋氏和武家的政治利益集團。韋皇后還沒有當上女皇呢，安樂公主已經(jīng)等不及了，撒嬌賣乖，要父親廢掉當時的太子李重俊，封她為“皇太女”。

相傳婉兒將生時，母親鄭氏夢見一個巨人，給她一秤道：“持此稱量天下士。”果然，此時的上官婉兒如愿以償，在夾縫中生存，游刃有余，風光無限。

她勸說中宗，大量設置昭文館學士，廣召當朝詞學之臣，多次賜宴游樂，賦詩唱和。上官婉兒每次都同時代替中宗、韋后和安樂公主，數(shù)首并作，詩句優(yōu)美，時人大多傳誦唱和。對大臣所作之詩，中宗又令上官婉兒進行評定，名列第一者，常賞賜金爵，貴重無比。因此，朝廷內(nèi)外，吟詩作賦，靡然成風。中宗又派人在上官婉兒居地穿池筑巖，窮極雕飾，常引大臣宴樂其中。

當時，宮禁寬疏，允許宮內(nèi)官員任意出入。上官婉兒遂與一些宮官在宮外購筑宅第，經(jīng)常與他們交接往來，有的人因此而求得高官要職。中書侍郎崔湜因與上官婉兒交好，竟至宰相高位。

景龍元年（707年）七月，太子李重俊與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等，矯詔發(fā)羽林軍三百余人，殺武三思、武崇訓于其府第，并誅其親黨十余人，又引兵從肅章門斬關而入，叩擊閣門而搜捕上官婉兒。上官婉兒急忙逃至李顯和韋皇后處，并揚言說：“觀太子之意，是先殺上官婉兒，然后再依次捕弒皇后和陛下。”李顯和韋皇后一時大怒，遂帶著上官婉兒和安樂公主登上玄武門躲避兵鋒，令右羽林大將軍劉景仁率飛騎二千余人，屯太極殿前，閉門自守。李重俊兵敗被殺。

上官婉兒雖然再一次死里逃生，但是她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以她的政治才能，大概意識到韋皇后和安樂公主永遠也成不了則天皇帝第二。她要改弦易轍，為自己準備后路。

她找到了太平公主，作為武則天最器重的女兒，太平公主的文韜謀略，遠在韋皇后和安樂公主之上，而且她此時和李旦的兒子——臨淄王李隆基形成聯(lián)盟，勢力日盛。婉兒和太平公主一個是女皇的愛女，一個是左臂右膀，私交甚好，太平公主也想拉攏婉兒。因此上官婉兒的墓志記載應該是真的，上官婉兒曾四次向中宗進諫，反對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從檢舉揭發(fā)，到辭官不做，再到削發(fā)為尼，都沒有得到唐中宗準許，最終以死相諫。喝毒藥后，太醫(yī)緊急救治，才得以保命。

景龍四年（710年）六月，韋后與安樂公主在權力與欲望的驅(qū)使下，居然喪心病狂地合謀毒死中宗。危急之中，權衡之下，上官婉兒揮筆代中宗草擬遺詔：立溫王李重茂為皇太子，韋后知政事，相王李旦參決政務。

七月，臨淄王李隆基率羽林將士沖入宮中，殺韋后及其黨羽。她們死后，皇后被追廢為韋庶人，公主被追貶為悖逆庶人。

上官婉兒的生命又將迎來一次考驗和轉(zhuǎn)折。她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但她要靠自己，活下去。她拿出自己草擬的詔書，命宮女排成整齊的隊列，點上蠟燭，整個府邸燈火通明，莊嚴肅穆，等待李隆基的到來。

李隆基沒有來，來的是他的部下劉幽求，劉幽求拿著遺詔在李隆基處為婉兒說情，但李隆基已經(jīng)決心結(jié)束女人參政的時代，他必須殺了她。上官婉兒被軍隊斬于旗下，時年47歲。

韋后之亂以后，李旦繼位，即唐睿宗。睿宗懦弱，太平公主權勢極大，在太平公主的游說下，睿宗下詔按級別修建了上官婉兒墓。

墓志記載上官婉兒“懿淑天資，賢明神助”，并以唐睿宗的名義，為其篆刻墓志銘，還獲得了“惠文”的謚號（唐代女性只有皇后和幾位公主能夠獲得謚號）。延和元年（712年）八月，睿宗傳位太子李隆基，自己退為太上皇。次年，李隆基突然起事，賜死太平公主，下令鏟平太平公主丈夫武攸暨的墳墓。

女性參政的后患終于不復存在，李唐王朝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逐漸復蘇，李隆基記起了童年時代美麗的上官婉兒和她的詩。開元初年（713年），唐玄宗李隆基派人將上官婉兒的詩作收集起來，編成文集二十卷，令張說作序。此集今佚，《全唐詩》僅收其遺詩三十二首。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馀。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上官婉兒《彩書怨》

在漫長冷酷的人生中，朝代更迭，刀光劍影，上官婉兒孤立無援，她只是想活下來。不需要活得多么燦爛，只要簡單、安穩(wěn)、溫暖。然而命運把她拉進一個又一個的漩渦之中，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支撐她走下來的，大概是她這首詩歌中思念的人，也許是皇子李賢，也許是宮廷中另一個翩躚的男人，雖然無疾而終，歷史無載，但那就是她生命早期的一點點綠，一點點暖，他一直在她心底，永遠純真年少，雙眼無邪，心底無私。

永遠的純，永遠的善，永遠的愛戀。婉兒看見了李治對則天女皇的驚懼，也看見了韋皇后毒殺李顯的瘋狂。亂世之中，宮闈之中，權力和欲望會把人變成自己不認識的模樣。上官婉兒也不例外，她見風使舵，結(jié)交權貴，和男人女人們虛與委蛇，但是她把自己的初心，還有自己的愛人，放在心底，存在詩中。塵封，就可以永遠；不得到，便不會失去。

這是屬于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