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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堯(1874-1946)與甲辰科進士交好的主要有:福建的方策六兆鰲、安徽的張燕昌啟后、廣西的鐘子年剛中,尤其與鐘剛中(1885-1968)最為相契,《疑庵詩》中尚存有寫給鐘剛中詩十首,另有詞一首?!剁妱傊兴囄募分袑懡o許的也有三首詩和一首詞,另外還有幾處提到許承堯。鐘剛中生平事跡久沒無聞,直到上世紀下半葉由于啟功先生的首介,然后引起了書畫篆刻界的廣泛注意,并逐步肯定了他在民國篆刻中的大家地位,但留下來的資料極少。許承堯是一位詩人,我們也只能順著他倆的詩文來探尋他們的交往。通覽兩人一生的交往,我們擬分四段敘述:一,開封會試初訂交;二,知音漢陽相約會; 三,卅年詩詞寄相思;四,友誼終生留余音。 一,開封會試初訂交 鐘剛中,字子年,號柔翁,廣西南寧人,1885年5月出生。其父鐘德祥、叔父鐘德瑞,皆為進士,“一門三進士”在南寧當?shù)爻蔀槊勒劶言挘?/span>自幼家學(xué)有源,仁儒熏陶,1904年的春天,20歲的鐘剛中與31歲的許承堯都趕往河南省會開封,參加當年的甲辰恩科會試。因為京城貢院被1900年的八國聯(lián)軍燒毀,所以本應(yīng)在京城舉行的會試選在了離京較近、也較適宜的河南省會開封。他倆的交往,正是在這場考試中相逢相識的,值得慶幸的是許承堯有一首長詩,把這次考試情況,以及他倆的交往,寫得比較清楚。 許承堯 《贈鐘子年同年》(甲辰,1904年) 鐘生磊落氣骨奇,精悍可卻千熊羆。藐姑仙人冰雪肌,翩然來自珠海湄。我從識面心焉儀,大梁水柳春絲絲。寓齋連袂時遨嬉,夷門門者遠莫追。信陵公子歸崇祠,鄒魯喜復(fù)同崔巍。尋碑剔蘚得字稀,何朝何語艱考稽。吹臺歌嘯寒酒卮,鐵塔造巔嗟履危。長河府窺如帶圍,轆轤下澤欹坐宜。與君登眺間早遲,歸述所見張兩頤。春卿拾才喧及時,織藤白笈手挈持。蠕蠕逐隊交笑嗤,沉埋九日忘渴饑。辱君勞我酬新詩,索書小卷受不辭。少需轟耳春雷馳,攬轡共騁宣南逵。會舍咫尺某在斯,草茅荒忽登殿墀。自署罔諱筆迅揮,將吐復(fù)茹慳其詞,書則務(wù)肖顏書肥。君夜叩門聲不怡,佹得佹失愁數(shù)奇。盡看雞鶩攘鳳池,終竟汁染郞官衣。慰情疇云弱女非?吁嗟世事誰能知!君且含笑從容歸,玉人臉波漾碧漪,再拜共進黃金卮,祝大椿樹千春期。 從詩中得知他們來到“大梁”開封,試畢后結(jié)伴游玩了開封城內(nèi)的眾多名勝古跡,“夷門”一詞典出《史記》,夷門本來是指戰(zhàn)國時魏國都城的東門,后泛指城門,亦成為大梁開封的別稱。“夷門門者遠莫追”,他倆的寓所離開封的城門很遠,但寓所卻是連墻隔壁的,寓所近鄰給他倆的相遇交往帶來了緣分,成了相識的契機。詩歌對鐘剛中從外貌到氣質(zhì)進行了精彩的描繪,兩人從識面到心儀,由面交到心交。開封城內(nèi)古跡眾多,有孟嘗君信陵公祠、開寶寺鐵塔、禹王古吹臺、孔廟,還有修得象孔廟一般“崔巍”的孟子游梁祠等,孟子正是在游梁時提出了“民貴君輕”的思想,特別是祠內(nèi)的那副對聯(lián): “千里而來,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百世之下,莫不興起,況于親炙之者乎。” 這是非常契合鐘許二人的志趣,亦或激勵了二人對窳敗晚清的清醒認識,以及重義輕官的重大人生決策。詩歌還生動有趣地寫出了鐘剛中考前妻子對他的鼓勵與預(yù)卜,以及發(fā)榜前夜晚極度的惴惴不安,當然最終因了二人的才學(xué),雙雙都被錄取,一同來到了京城,同住宣南下,打馬御街前,過了殿試,點了翰林。詩中還寫到了鐘剛中的書法很好,有顏體字的肥美,許承堯很喜歡,請他手書自己的考試小卷; 同時鐘剛中也很佩服許承堯的作詩才華,要許承堯給他寫一首詩作為酬答。兩個才子相互欣賞,引為同氣同類,也可能上面的這首長詩,就是許的酬作呢。這里鐘的書法與許的詩才,正是他倆的愛好與特長,甚或可謂是他倆今后人生以之安身立命的所在。 二,知音漢陽相約會 1904年的晚清已經(jīng)極度風(fēng)雨飄搖,不得不頒布的議會立憲及廢科舉辦新學(xué)等政令也處在激烈斗爭、艱難行進之中,這一年的甲辰恩科終于成了中國一千多年科舉的最后一幕。對于這一年的進士其前途和命運有了前所未有的復(fù)雜分化和多災(zāi)多難。鐘剛中考中進士后,以吏部主事銜入進士館外班進修,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作為官派留學(xué)生赴日,就讀于早稻田大學(xué)法律系,1908年夏回國。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二十八卷·光緒朝”記載:“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六月十六日,鐘剛中在進士館外班以中等成績畢業(yè);八月,朝廷令鐘剛中以即選知縣散館,補缺湖北武昌府通山縣知縣。” 通山縣屬武昌府管轄,位置在武昌的南邊,與武昌相距近百公里。鐘剛中在寫于1909年四月的《上馬觀察師啟》中說:“春間到官通山。比者來通山縣受事已復(fù)數(shù)月。”鐘剛中1908年的八月受命,于1909年的開春到任。而許承堯自1908年底辭去在家鄉(xiāng)歙縣所創(chuàng)辦新安中學(xué)堂、紫陽師范學(xué)堂的校督之職后,回到京城翰林院,任編修兼國史館協(xié)修,此為閑職,住在南宣街老墻根下,整日埋頭讀書,到辛亥革命清朝結(jié)束,此段時間時常往還于歙縣與京城之間。鐘剛中在湖北任通山縣令期間,與許承堯有一次漢陽之約,是十分寶貴的,許留有詩作,讓我們來欣賞。 許承堯《漢口舟中寄鐘子年》 襟懷年來酒不溫,揚舲廣漢重思君。一官著體如疣贅,多恨將詞涴淚痕。搖落江楓秋漸盡,啁啾寒雀暮猶分。拂衣歸去成何事,似此行藏莫漫論。 1910年11月的深秋,許承堯自京城回歙縣老家,坐火車到漢口,過漢江到漢陽,與鐘剛中相會。分手后于漢口的船上寫下此詩,從蕪湖郵局寄給了鐘剛中。在《鐘剛中藝文集》中這首詩的題目原有“許芚,十月,蕪湖道中寄懷相?!钡茸謽?,“芚”是許承堯的另一個號,“相?!笔晴妱傊性缒晔褂玫奶枺蠒妱傊杏〈嬷杏小跋嗯!敝?。綜合相關(guān)信息作出上面的推定。 鐘剛中讀到詩后寫了首和詩。 鐘剛中《次許芚韻》 宿火離懷酒不溫,國門揮手只思君。明明大月當愁影,落落荒山寫淚痕。入世羽毛徒自苦,經(jīng)秋梗葉自應(yīng)分。黃塵撲面吾何往,待爾林中把臂論。 在上兩首詩中,兩位知心素友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得到了再一次地充分訴說,那就是不愿當官。好一個“一官著體如疣贅”,學(xué)而優(yōu)則仁,本圣賢之言,而在他倆卻視如“弊屣”而過之,認為是身上長出的百無一利而有害的“疣贅”。我們知道,許承堯在1894年即考中了舉人,這次中進士已經(jīng)過了十年,據(jù)說這次參加會試他的老父親還親自相伴陪考,可見他對科舉并不熱衷,更多的是為滿足長輩與家族的意愿罷了。鐘剛中同樣也是把題名加官當成了隔夜的“宿火”,不再有多少溫暖可言。他倆對官場的態(tài)度,不但不留戀,甚或是討厭,這就不難理解二位日后何以會早早辭官退隱的了。 經(jīng)過上面的小詩唱和,許承堯感覺意猶未盡,于是又寫一首較長的詩。 《漢口渡江偕鐘子年游琴臺及歸元寺遂泛月湖歸后作詩寄子年》 晨起浮漢江,饕風(fēng)激寒吹。一笑得鐘生,弭楫芳洲外。淡蕩鳴琴臺,淵令容父字。依稀山與水,留此低回地。移情入冥契,孤想各殊異。遂令襟袖間,泠泠盡琴意。俯仰廣庭陰,況有松柏翠。陂池度委曲,涉跡藏經(jīng)寺。楬橥曹溪宗,鐃鼓乃譁(嘩)會。靈山龍象繁,倚坐萬姿勢。游倦登小舟,還泛明湖逝。荷梗禿如林,天光到鴉背。平煙搖薄榖,尚帶深秋氣。微嫌翼際山,鱗碣損娟媚?;暮魑匆?,飛影笙歌墜。錄別付傳箋,相望寄遐思。 詩中較詳細地描寫了兩人相聚游玩漢陽風(fēng)景名勝的情狀。相約奔赴本當是芳草凄凄的鸚鵡之洲,一同尋訪古跡,鳴琴臺、容父字、歸元寺、靈山等,雖已疲倦但興致不減,又繼續(xù)登小艇游覽月湖,只見湖中殘荷禿梗,平煙荒寒。詩中也寫出了對翼際山(龜山)秋樹葉落、鱗碣裸露,稍遜娟媚的真實感受。兩人重逢的喜悅、情感的契合,與分手的留戀,詩中都細致委婉地得到了抒寫。 在這里我們要特別地說一下這個漢陽的古琴臺,原來它就是俞伯牙與鐘子期在此彈奏“高山流水”的古琴臺,這個友情的佳話在中國是流傳千載、家喻戶曉的,可謂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友情圣地。有意思的是,就在離琴臺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鐘姓的村落,傳說是鐘子期的后人,而更為湊巧的是鐘剛中也姓鐘,與友情圣手鐘子期同姓,許承堯與鐘剛中的約會之地?zé)o論是有意,還是巧合,古琴臺及其高山流水覓知音的美好意象都是他倆相期相會的絕佳背景,難道他倆不就是奔著知音而來的嗎? 尤為值得稱道的是,許承堯在詩中沒有自我標榜,以鐘俞自許,而是巧妙地將古人的高情典范,悄悄地融入自己的詩中,輕輕淡淡地說這里是“依稀山與水”,可友情卻達到了無聲的“冥契”,在這里看得見的琴臺與不用聽的琴聲,幽然想通,飄蕩在“襟袖間”,隱約“泠泠”,這便是“今人多不彈”的古琴聲、古“琴意”! 最后兩句表明了這是事后記錄當時事,郵筒再傳,以寄遐思。《疑庵詩》中許承堯接下來寫給鐘剛中的詩是: 《寄鐘子年老河口三首》 炯炯抱朝醒,惻惻掛夕悲。羈縻局此室,微風(fēng)忽披帷。群動徇所營,千辛求哺糜。孤情詣幽窔,有會當語誰?形骸縛土梗,無適盲爾笞。退之詭兩鳥,金鐵鉗其頤,佳人天之涯,啜泣摧心脾。 明燈熠光熒,斂意如自怡。蟹眼茶鼎生,颯若松風(fēng)吹。逌然落空山,向壁敲苦詩。雞蟲無達情,鵝鴨無遠思。小器赴利名,戔戔較銖錙。松柏視霜露,恩怨兩不施。君心有炎涼,裘葛乃浸移。頑哉金與石,強國真吾師。 孤宦投遐荒,踽踽懸遠蹤。文章擅靈異,澡雪亦足雄。千里持愛親,寒暑如轉(zhuǎn)蓬。草本盛夏昌,山水修冶容。智者取怡悅,妙目微波通。武當千重云,獨屐踏冷峰。歸來命酒酌,嫣笑蹇珠櫳。應(yīng)念屠狗豪,浩歌燕市中。 許承堯詩寄老河口,那老河口又在哪里呢?老河口位于漢江的上游,是光化縣的首鎮(zhèn),屬襄陽府,晚清此地水陸交通發(fā)達、郵政便利,經(jīng)濟繁榮,還有駐軍,而光化老縣城因受漢江洪水的頻繁沖涮,幾度內(nèi)移,難以繁榮,反而落后于老河口鎮(zhèn),兩湖總督張之洞曾上書請求縣城遷址,但是生命垂危的清政府難以顧及,只好暫時還維持著一縣兩城的特殊格局,直到民國的1937年光化縣城最終還是遷到了老河口,以后又發(fā)達成了老河口市,這是后話。 那鐘剛中與老河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在鐘剛中的另一封《上馬師箋》信中尋找到了答案。信中說: “前奉府檄,遷就北轍;陸行十日,涉跡千里……襄流濫觴,乃抵河口……宦游所至,良稱樂土。剛中少小幽燕,不樂南國,念量移稍北,舉家皆喜。加以官類領(lǐng)祠,事同監(jiān)酒;案無嚴檄,月有例錢;引分藏拙,俯仰已足。荷門下之賜,無已時矣!” 信中寫道:奉府之令,北移就職,經(jīng)過十多天的陸路行走,千余里的路程,到達“襄流”(漢江)的上游老“河口”,已經(jīng)大大的北移了,非常適合家人作為北方人的生活習(xí)慣,全家高興,本人也已經(jīng)知足,非常地感謝上級。可見其心情是愉快的,雖然信中沒有明確提到自己的所任職務(wù),我們在沒有看到更多史料的情況下,姑且推定,他是由通山知縣平移到光化縣來的,任何職對分析他倆的友情不是重要的。此信寫于“1911年六月望”,由此可見,鐘剛中在通山知縣做到1911年6月,7月移任湖北襄陽府的光化縣。 從“草木盛夏昌”等詩句來看,許承堯1911年的夏天寫于北京,鐘剛中方到老河口。辛亥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10月即發(fā)生了武昌起義,清王朝結(jié)束,一切都得重新洗牌,鐘剛中在光化縣只任職了幾個月。 這三首詩寫得非常有層次,先是訴告了自己的處境十分迥廹,身邊之人多逐名利,知己難覓,知心老友卻又遠隔天涯,如同韓愈所吟詠的兩只孤苦的小鳥。然后是繼振精神,吾輩不當庸俗,不該被眼前的戔戔銖錙所擊倒,目光應(yīng)放遠,要葆有松柏金石之精神。最后是慰勉,雖任職荒遠,世事不堪,官場渾濁,但是周圍山水風(fēng)景還是不錯的,“武當”山離得也不遠,乘夏天草本茂盛之時,多觀覽山水,以獲滋養(yǎng)。 三,卅年詩詞寄相思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后,國家突變,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正如許承堯前面詩中所預(yù)感的那樣,“行藏”“漫論”了。 民國初鐘剛中曾有幾年時間任過直隸成安、寧晉等縣知事,之后辭官南下廣州,1937年返回北京定居,以藝為生,正如后人所評:以進士出身而為印,怕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一例。許承堯在剛?cè)朊駠?/span>1912年應(yīng)皖督柏文蔚之邀,任安徽鐵路總辦籌建蕪?fù)丸F路,因二次革命失敗,柏文蔚失職,其事告吹。1913年底因甘督張廣建之聘,宦游甘隴,前后共達十一年,然后也是辭官歸歙,吟詩作字。此后戰(zhàn)爭頻仍,烽火不斷,尤其是日本侵華,華東大片國土淪?,南北道路和郵路時常阻斷,如隔天涯,相見甚稀,所思未斷,時有詩詞相往還,現(xiàn)予錄出。 《寄鐘子年》(1912年在北京) 積雪在庭戶,寒空見暮云。端居知有我,遠道忽思君?;孟牒闵撤ǎ瑹┰┥n頡文。吾生爪上土,清淚太紛綸。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砸碎了舊世界,但民國初年的政治與社會“未必比較之清末有多大改善,可能草創(chuàng)時的紛亂甚或過之”(羅湘民《鐘剛中藝文集》序),詩人除了對知心好友的思念之外,我們明顯地感覺到了社會的陰云與寒冷,甚至有幾分幻滅感,這正是民國初年,社會混亂動蕩,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真實感受與表現(xiàn)。 《瓦亭寄鐘子年》二首(1914年) 游絲飛絮欲何營,鼎鼎虛明照未成。解道金釵能掛夢,翛然人海一鐘生。 我行邊塞五千里,臥聽風(fēng)聲似怒潮。枯木寒煙瓦亭驛,重重夢影未能消。 許承堯因甘肅督軍張廣建之聘,入隴為宦,于1914年的1月18日自京動,一路向西,朝甘肅蘭州進發(fā),歷時43天的長途跋涉于3月2日到達蘭州。關(guān)于入隴為宦的原因,許承堯在他的《入隴瑣記》中有過較清楚的自述:“世艱迫促,非鬻力奉生,無以自謀”,加之張廣建為人“篤誠肫厚”,且“能用善言”,此外,同行者蒯壽樞(字若木),也是交往了十余年的好友,所以他希望自己的所學(xué)能有用武之地。雖自謙為謀生,但又絕不是僅僅止于謀生,他的《入隴瑣記》記錄了沿途文物古跡,地理風(fēng)貌,風(fēng)土人情,民生疾苦及政事狀況,并作詩50余首,瑣記中引用了大量的地方史志及前人的西行雜記,甚至連剛刻印不久的裴景福的《河海昆侖錄》也都上了手,進行比對研究,即便不能說他的西行是有備而來,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確為有心而來,決不同于普通的謀食政客。他的《入隴瑣記》堪稱為一部生動有趣的入隴導(dǎo)游書,在眾多的西行雜記中也當為上乘之作。 瓦亭驛,位于陜西與甘肅兩省的交界處,為兵家必爭之地,屬甘肅省的固原縣,也就是在后來紅軍長征所經(jīng)過的大名鼎鼎的“六盤山”的東麓,紅軍長征翻越六盤山是自西向東,而許承堯此行是由東向西翻六盤山的。許承堯為真正的江南人,平生沒見過如此荒涼的隴西,更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艱難的旅程。到達瓦亭驛的時間是2 月 21 日,連日的寒風(fēng)雨雪,當天雪止放晴,隊伍開行,周圍山巒“積雪齒齒”,“落日銜山”,祁寒無比,隊伍晚宿瓦亭驛,許承堯住在當年左宗棠曾住過的“左文襄故堡”。雖然一路辛苦,也沒忘了給好朋友鐘剛中去個信,詩中還在回味他倆在開封參加會試時的場景,重新提起鐘剛中妻子為參加會試的丈夫拔釵測卜的趣事,說自己雖然西行五千里,但與好友相聚相相會的快樂場景,始終縈繞于心,給人以美好的回憶與夢想。我們不由猜想,這首詩或許正是作于斯晚斯驛斯堡。 許承堯《戲答子年賦牽?;ā?/span>(1921年秋,回歙小?。?/span> 弱蔓引愁長,扶嬌愛薄妝。低回紅淚頰,小試碧羅裳。飄睇防秋覺,凝思怨夢涼。年年銀漢水,癡絕莫相忘。 鐘剛中《粵居書懷寄……許承堯皋蘭》(節(jié)錄) 許君弟蓄我,私語芳如蘭。……出沫兩濡濕,寧能作波瀾?得無夙生中,已結(jié)眷屬歡!浮云西北馳,翹首思羽翰。勉葆胸中春,寒向方歲寒。 鐘剛中南下在廣州,其時許尚在蘭州,鐘寫詩寄在蘭州的許承堯,詩寫在1924年之前。 另外鐘剛中還為許承堯?qū)戇^兩首詞。 鐘剛中《轆轤金井》 新秋寄許芚公京師 海天一發(fā),分歸來消受,對床風(fēng)雨。倦眼醒時,甚蠻山如繭,清游頓阻。似依約、墻根花樹。潑酒湔愁,勘書破病,低徊誰語。 何時片帆休去。已總總負公,紅藥尊俎??溕n茫,問巢痕何處。飄流自苦。爭忘得、寒枝舊侶。倚聲涼宵,明河瀉淚,和愁東注。 詞中有“許芚公京師”,自己“蠻山如繭”,“總總負公”,“何時片帆休去”等詞句,我們可以推定,鐘剛中此時尚在湖北通山縣或光化縣任職,約在1909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之間。 鐘剛中 《蘭陵王》 戊辰(1928)歲暮,許芚自歙來游,稷園話舊作 竟頭白。來問三年信息。傷心地、別后到稀,終古名園帶離色。西山戀舊國。誰念、玄都倦客。闌干外、零亂逝波,照影驚鴻似曾識。 凄迷俊游跡。早夢斷秋衾,絲冷宵織。回徨萬感空尊泣。算捐玦陳愿,遺珰緘恨,飛磷入地化怨碧。畫樓自天末。 重憶、已成昔。又人海萍蹤,殘歲漂泊?;ㄩ_陌上知何日。怕別館春老,朧移棲翼。沉吟前事,付墜葉,漫再覓。 許承堯也寫過一首和鐘剛中的和詞。 《蘇幕遮》(和鐘子年) 笛聲飛,黃葉墜,寂寞河山,愁共秋光碎。一樣溫存心上味,鳳泊鸞飄,惘惘回殘醉。 退珠衣,題錦字,小敘雙鴛,老抱寒云睡。倦有蘭苕巢翡翠,幾斛珍珠,紅買盤中淚。 暖回?zé)?,涼入酒,日暮天涯,獨自低回久。錦幕無溫香燼后,夢亦禁寒,苦為梅花守。 柳成棉,蓮作藕,婉孌頻迦,不信人天有。媚月娟娟偷覷牗,搗麝成塵,一寸灰難朽。 《蘇幕遮》是唐玄宗時的教坊曲名,到宋以后成為詞牌名。來自西域,雙調(diào),六十二字,上下片各四仄韻。由此可見,以上是兩闕《蘇幕遮》詞。本詞錄在《疑庵詞》內(nèi),“和鐘子年”是許承堯的自注。既然是和詞,那么鐘先生應(yīng)有原詞。經(jīng)檢閱在鐘剛中的詞中也湊巧找到了一首《蘇遮遮》,且是唯一的一首。 鐘剛中《蘇幕遮》 穗燈殘,鉛漏細。曲曲銀墻,腸共車輪碎。閑數(shù)屏山思往事,一剪明湖,紅滴家山淚。 殢爐薰,溫酒袂。病起光陰,占斷愁滋味。容易鵑聲成逝水,醒眼彌天,一片飛花地。 鐘詞中“閑數(shù)屏山思往事,一剪明湖,紅滴家山淚?!彼鶎憽懊骱边€是對兩人曾到漢陽約會美好場景的回憶,而許詞中的“一樣溫存心上味,鳳泊鸞飄,惘惘回殘醉?!彼鶎懙摹耙粯訙卮嫘纳衔丁闭菍︾娫~的回應(yīng),從詞調(diào)押韻等是兩相符合唱和規(guī)則的。再將三首詞從整體來觀賞,唱和詞所作的時間應(yīng)在許承堯在甘肅隴上游宦的期間,鐘先生所選的詞牌《蘇幕遮》,就包含了“西域”的情調(diào),遙隔萬里,車輪輾碎,光陰飛逝,秋月銜愁。到是許先生的第二首和詞,把思念的基調(diào)進行了調(diào)整,變成了砥勵與堅守,藕雖斷有絲連,麝成灰香永在。 許承堯和鐘剛中兩先生間的唱和詩詞,肯定不止于上述幾首,即便如此,從中我們也已能獲知個大概。 四,友誼終生留余音 ![]()
關(guān)于鐘剛中的人生,有幾件事我們還是不能不說的。 其一是,鐘剛中任寧晉縣知事時,曾捕獲一匪首,罪惡當誅,當?shù)匾恍╊^面人物要求保釋,但鐘公正不阿,將匪首處決,深得民心。20年后的1945年,鐘60大壽,寧晉鄉(xiāng)民還派人持銀盾封到北平為他祝壽。 其二是,抗戰(zhàn)期間,北平淪陷,鐘剛中無房無業(yè),子女嗷嗷,陷入絕境。當時,北平大漢奸、汪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委員長王揖唐,是鐘剛中、許承堯的同年進士,且與鐘一同留日。王欲拉鐘出山,投靠日寇,但鐘大義凜然,寧愿餓死不當漢奸,僅靠賣字和妻子擺地攤為生。 其三是,鐘剛中是詩書畫印全才,尤喜治印,不喜交際,不樂揄揚,亦從未懸例鬻印,加之性情坦率,俗客來訪,每曰:“我倦欲睡,君且去!”在當時壽石工、鐘剛中、鄧爾雅、陳師曾并稱為中國印壇四雄。 許承堯先生逝于1946年,鐘剛中贈許一幅《扇畫》,許珍藏著,直到逝世,最后作為遺物,連同他的大量文物都捐給了安徽省博物館(許捐物編號第501號),此物將永為館藏,為后世觀覽。在此還要多說一句,許承堯捐獻的文物中還有大量的許承堯與友人的通信與詩作還沒有得到整理,還窖藏著,不排除還有許承堯與鐘剛中交往的更多資料,我們期待著能見到更多。 許先生曾送給鐘先生一本《疑庵詩》,鐘先生一直帶在身邊,時常翻閱,并在書上留下了如下三段筆記: “癸酉臘月三日夜廣州東山檢讀一過,是翁?!?/span>(按:癸酉年1933年) “乙亥十月廿二日久病新起,再讀東山。雁鄉(xiāng)閣(?。?/span>(按:乙亥年1935年) “疑庵歿于丙戌,距今遂二十年,讀卷中見贈諸作,為之凄哽。乙巳中秋。柔翁時年八十有一。鐘子年(印)” 最后一段文字鐘剛中老先生記于乙巳年(1965年),不僅用文字記,還鄭重地加上了印,這是解放后的新中國,而許承堯先生已經(jīng)逝在二十年前的舊社會,世事巨變,誰話滄桑。我們不難想象:八十有一的老詩人,須眉蒼蒼,燈昏卷黃,友之詩,己之字,石激浪涌,情何以堪? 鐘剛中先生讀先亡之作為之“凄哽”,后人繼讀鐘先生之字,復(fù)又為之“凄哽”。許承堯與鐘剛中兩先生間的素心之交,于此“凄哽”,情誼全現(xiàn),無用贅言矣。 陳 亦 書 2023年2月5日元宵節(ji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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