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到了民國,過年就有了兩個,西歷和農(nóng)歷。民國十七年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國民政府在全國推行“國歷”,將農(nóng)歷視為“廢歷”,下令不許民間過農(nóng)歷新年,政府機(jī)關(guān)在春節(jié)也得照常辦公。偏巧這時蒞汴主豫的,是有名的基督將軍馮玉祥,更是只讓過洋人的元旦,不讓過本土的春節(jié),誰家貼個春聯(lián)包頓餃子都不行,放鞭炮的更是見一個抓一個。以至于春節(jié)那幾天,馮玉祥的手槍隊提著洋鐵皮喇叭,一邊吆喝新政,一邊循著鞭炮聲滿城找人,一旦抓到便綁起來游街。等到中原大戰(zhàn)過去,馮玉祥下了野,省主席又換了好幾屆,也就沒人再管怎么過年的事了,碰到某任省主席心情好,也會下個布告,倡導(dǎo)一下過新年不過舊年。開封人被折騰久了,圖個省事,管西歷新年叫陽歷年,農(nóng)歷新年叫陰歷年。一陰一陽,一中一西,倒也算是中庸之道。 自從進(jìn)了臘月,開封人便張羅著過春節(jié)了,從臘八忙到正月十五,歡天喜地?zé)狒[一個多月,這個習(xí)俗據(jù)說自北宋就有,算來也有千把年了。說來也有趣,民國二十七年西歷的元旦,正好是農(nóng)歷的十一月三十,西歷元月第二天就進(jìn)了農(nóng)歷臘月。這年開封城冷得比常年厲害,有識之士都說是兵戈之象。其實這根本用不著夜觀天象的異能,是人都知道去年華北出事,中日兩國在盧溝橋開戰(zhàn),不到半年,平、津、滬、寧皆丟,國民政府都遷到了重慶。見戰(zhàn)事吃緊,省農(nóng)商銀行慌忙撤回了天津、南京和徐州三地的辦事處,到了去年年底,戰(zhàn)火燒進(jìn)了河南,安陽淪陷,豫北各縣分行也只得相繼撤離。一時間北土街總行里人頭攢動,留守交接、賬目清點、人員安置,種種事務(wù)層出不窮,須臾離不開行長決斷,徵茹不得已,改了每周三天視事的規(guī)矩,天天守在辦公室里,隨時處理本行要務(wù),有時忙起來還徹夜不歸。夫人馮氏擔(dān)心他操勞過度,不時做了夜宵補品之類的送來,順便看看爐炭鋪蓋,省得徵茹晚上凍著。 徵茹和馮氏成親兩年,兩人相敬如賓,見面客客氣氣,彼此噓寒問暖,九分像賓客,只剩一分像夫妻。以前馮氏住在雙龍巷偏宅,徵茹只能隔三岔五去一趟,雖然偷偷摸摸,卻也別有情致,兩人畢竟還有事可做,有話可說。如今成了親,光明正大了,反而一天到晚說不了幾句話。徵茹偶爾在家吃頓飯,也是只顧著跟女兒奕雯說話,同桌的馮氏簡直是個人形擺設(shè),無人理睬。何況平時公事不忙,徵茹也是懶得在家,每日早早便出門,找個地方跟人喝喝茶,打打牌,時不時到牲口市街的一處公館消遣。這公館倒是大有來頭,是原來豫省督軍趙倜的產(chǎn)業(yè),民國十一年趙倜兵敗逃離開封,來不及帶走的金銀房產(chǎn)頗多,收繳的收繳,拍賣的拍賣,經(jīng)省議會投票表決,一多半撥給了河南預(yù)校,用于籌建中州大學(xué)(1923年成立,現(xiàn)河南大學(xué)前身)之需。趙倜的這棟公館幾經(jīng)轉(zhuǎn)手,后被開封書寓業(yè)公會主席尹耀祖買去,改建后命名為“曲觴會館”,取“曲水流觴”的雅集之意。所謂書寓,名號源自最早開埠的上海,跟書籍經(jīng)卷毫無干系,乃一城之中最高級的妓院所在。開封城書寓云集之地,原本在中第四巷,九座書寓錯落有致,著實紅火過多年,只是在馮玉祥主豫時被禁兩年,劉峙劉經(jīng)扶主政時又恢復(fù)起來,所謂物極必反,倒比以前更加熱鬧。每到夜晚時分,城中高官顯貴紛至沓來,端的是巷前車水馬龍,巷內(nèi)亮如白晝。不過也有諸多不便之處。像是徵茹這樣的身份,來的次數(shù)多了,難免遇到同樣冶游的僚屬,平時高高在上的長官,指不定就在隔壁摟著姑娘、吃著花酒,實在是尷尬。耀祖號稱汴梁第一大鱉頭(舊中國開封市井百姓對妓院男老板的俗稱),深諳這幫當(dāng)官的人的心態(tài),便不吝巨金盤下牲口市街的趙倜公館,改造成“曲觴會館”,裝飾得極盡奢靡,姑娘們也都從揚州請來專人訓(xùn)練過,只供城中頂級官員富商享用。若不是前方戰(zhàn)事吃緊,稍有不慎就是巨額虧空,徵茹情愿夜夜流連于此。 到了臘月初八這天,開封城一大早就飄了雪花,紛紛揚揚一日未停,到了晚上,城里一片皎潔,幾條干道路燈昏黃,車疏人稀,雪花卻毫無倦意,愈下愈大。那雪在白天還像是羽毛蹁躚,入了夜便成漫天灰鳥,亂紛紛、撲棱棱,直砸得人不敢出門,都躲在家里喝臘八粥、泡臘八蒜去了。馮氏從中午開始在廚房忙活,以上等糯米做主料,摻入紅棗、花生、豇豆,把柿餅、銀耳撕得碎碎的,一起盛進(jìn)砂鍋,拿銀絲炭文火熬上,直熬到香糯綿軟,再一勺勺倒在暖瓶里,預(yù)備著給徵茹送去。馮氏忙,沈家的廚娘廚子一個個見怪不怪,樂得在一旁清閑,也不上去搭把手。馮氏倒不是體恤下人,她是真的無聊,在家除了熬熬粥,實在無事可做。而且就算有事做,也無非出門看看戲,叫裁縫到家里做身衣服。按理說,以沈夫人的名頭組個牌局,約個飯場,本來也不是難事;但前頭的沈夫人文惠葳過于耀眼,馮氏出身又太低,姨太太好歹也是太太,她這多年的外室倒連姨太太都不如,雖然陰差陽錯扶了正,難免殘存自慚形穢的心思。動于心而發(fā)諸外,與人相處就欠了底氣。而別家夫人們都是惠葳多年交好的,尉氏縣文家富甲一省,惠葳自小耳濡目染場面上的規(guī)矩,出手闊綽,廣結(jié)善緣,是夫人們?nèi)ψ永锕J(rèn)的領(lǐng)袖,如今冷不丁冒出個馮氏僭越了“沈夫人”名號,一旦交往起來自然是方枘圓鑿,馮氏不自在,別家夫人也不自在。夫人們的圈子進(jìn)不去,跟姨太太們交往又自貶了身價,一來二去,能往來相與的女伴就近乎絕跡。虧得沈家大小姐奕雯剛剛進(jìn)了中學(xué),白天不在家,馮氏總算有個地方能待。一到周末,奕雯回了省府前街沈宅,馮氏便是腦筋迸裂,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覺找個由頭出門轉(zhuǎn)悠上一天,天黑了才提心吊膽地回家。民國二十七年臘八這天,偏巧又是周日,女中放假,好在奕雯跟幾個同學(xué)到南土街“平安電影院”看電影,馮氏這才討了半日安寧。 馮氏一邊守著炭爐熬粥,一邊想著這兩年來的日子,越想越心酸,越悵惘,越替自己難過。正愁腸百轉(zhuǎn)之際,眼前炭盆中忽地噼啪幾聲碎響,股股細(xì)煙騰起,隨即彌散開來。馮氏眉峰一挑,便道:“今冬的炭誰買的?”旁邊幾個人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一個年長的廚子斗膽道:“回夫人,是杞縣老夫人家的?!?/p> 馮氏冷笑一聲,道:“我是個苦出身,這里頭的彎彎繞繞,原本也瞞不過我,睜只眼閉只眼就是了。都知道老爺喝粥不喜歡煙味,辛辛苦苦熬了一個下午,沾了煙還能喝嗎?平日里怎么花的錢,我向來是問也不問的,就是圖個省心罷了。可買回家受潮的炭,噼噼啪啪跟放鞭炮似的,這也叫省心?”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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