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東曄︱ 《長物志》為明代文震亨所撰。文震亨,字啟美,長洲(今蘇州)人。文徵明之曾孫。生于明萬歷十三年(公元1585年),卒于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崇禎中官武英殿中書舍人,以善琴供奉,明亡殉節(jié)死。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文震亨被追謚為“節(jié)愍”?!稓J定四庫全書》(文津閣本)子部十《長物志》書前提要中寫道:“震亨捐生殉國,節(jié)概炳然?!?/span> 所謂“長物”,提要中是這樣解釋的:“其曰長物,蓋取《世說》中王恭語也?!贝说涔食鲎浴妒勒f新語》:“王恭從會稽還,王大看之。見其坐六尺簟,因語恭:'卿東來,故應(yīng)有此物,可以一領(lǐng)及我?!o言。大去后,即舉所坐者送之。即無余席,便坐薦上。后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瘜υ唬?丈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蓖豕?,字孝伯,太原晉陽人(今山西太原)。曾為五州都督,青、兗二州刺史諸職,史傳其“清廉貴峻,志存格正”。其身無長物,足見其品格高貴清廉,當(dāng)為世范。因此,“長物”即多余之物。 承繼了文氏家族幾代人的文化積淀,文震亨多才多藝,對造園、建舍、家具、陳設(shè)及書畫等無不精通?!堕L物志》成書于1621年,共十二卷,分別為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等。其中卷六“幾榻”及卷十“位置”,對榻、短榻、曲幾、禪椅、天然幾、書桌、壁桌、方桌、臺幾、椅、杌、凳、交床、櫥、架、佛櫥佛桌、床、箱、屏、腳凳等二十種家具的式樣、材質(zhì)、用途、擺放等予以一一評述。至于作者的用心,我們或許能夠從沈春澤在《長物志》原序中引述作者的那句話窺見一斑 — 啟美曰:“不然。吾正懼吳人心手日變,如子所云,小小閑事長物,將來有濫觴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編堤防之?!?/span> 明代是中國傳統(tǒng)家具制作的黃金時代。后世所謂“明式家具”通常指明代至清代早期所生產(chǎn)的,以花梨木、紫檀木、紅木、鐵力木等為主要材料的優(yōu)質(zhì)硬木家具,由于制作年代主要在明代,故稱“明式”。王世襄先生曾對明式家具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進(jìn)行了高度概括,總結(jié)出明式家具的“十六品”與“八病”?!笆贰奔春喚?、淳樸、厚拙、凝重、雄偉、圓渾、沉穆、秾華、文綺、妍秀、勁挺、柔婉、空靈、玲瓏、典雅、清新;“八病”則是煩瑣、贅復(fù)、臃腫、滯郁、纖巧、悖謬、失位、俚俗。 我們從文震亨在《長物志》卷六“幾榻”開卷的一段話中不難看出作者之于家具的品評準(zhǔn)則:“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燕之暇,以之展經(jīng)史,閱書畫,陳鼎彝,羅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今人制作,徒取雕繪文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令人慨嘆實深?!薄肮叛趴蓯邸蓖嘎冻鲎髡叩膶徝榔?“無不便適”則表明其講求功能實用,反對奢靡浮夸的價值觀;而“展經(jīng)史,閱書畫,陳鼎彝……”則將作者日常生活中的文人意趣展露無遺。 一、古雅可愛 文震亨在《長物志》卷一“室廬”最后的“海論”中提出了“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的審美思想,而雅俗之辨則貫穿于全書始終,作者尚雅卑俗的審美觀不僅體現(xiàn)在包括幾榻家具在內(nèi)的器物等形制上面,對于材料的選擇及裝飾工藝等方面亦是如此?!白匀还叛拧薄肮艠恪薄肮叛啪悺薄捌婀拧闭邽橹?不古不雅者,則一概被斥為“惡俗”“最忌”“不入品”“最可厭”“斷不可用”“俗不可耐”,等等。 尚古,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紳審美趣味共同的特點。尚古的理念由來已久,源自古代宗法制度下建立起來的祖先崇拜,簡而言之就是“崇尚古制,推崇古道”。就書中被文氏稱作“幾榻”的家具而言,材料的“自然古雅”,裝飾工藝的“古樸”“無脂粉氣”,以及是否遵循“舊式制成”,均是評判雅或俗的關(guān)鍵所在,缺一不可。 榻“有古斷紋者,有元螺鈿者,其制自然古雅。忌有四足或為螳螂腿,下承以板,則可。近有大理石鑲者,有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樹、以粉填者,有新螺鈿者,大非雅器。他如花楠、紫檀、烏木、花梨,照舊式制成,俱可用,一改長大諸式,雖曰美觀,俱落俗套”。從“忌”與“可”、“可用”與“落俗套”的對比,我們不難看出,盡管材料“自然古雅”,但如果非“舊式制成”仍有可能落入俗套,并且美觀并非等同于雅,而很可能是俗。 天然幾“以文木如花梨、鐵梨、香楠等木為之,第以闊大為貴,長不可過八尺,厚不可過五寸,飛角處不可太尖,須平圓,乃古式。照倭幾下有拖尾者,更奇。不可用四足如書桌式,或以古樹根承之。不則用木,如臺面闊厚者,空其中,略雕云頭、如意之類;不可雕龍鳳、花草諸俗式。近時所制,狹而長者,最可厭”。 椅“之制最多。曾見元螺鈿椅,大可容二人,其制最古。烏木鑲大理石者最稱貴重,然亦須古式為之”。凳“亦用狹邊鑲者為雅,以川柏為心,以烏木鑲之,最古”。 如此種種,在文震亨等看來,幾榻之美的就在于“古”,只有“古”才“雅”。此外,還有一個“奇”,是為其幾榻審美之另類,在述及倭制或日本制天然幾、臺幾、箱與櫥等均用到了“奇”??梢姡挥小肮叛拧迸c“奇古”才是“可愛”或“可觀”的??赡芫腿珲U德里亞在《物體系》中說的那樣:“所有的古物都是美的,只因為它們逃過時間之劫,因此成為前世的記號。” (清) 黃花梨圓直棍四出頭官帽椅 清華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藏 二、幾榻有度 尺度是家具設(shè)計與制作的關(guān)鍵要素。事實上,由于我們的祖先最初都是席地坐臥的,隨著風(fēng)俗習(xí)慣與生活方式的改變,家具也有一個不斷“升高”的高足化過程,大約到了宋代,中國傳統(tǒng)家具的尺寸才逐漸確立了“和諧比例”的概念。沈春澤在原書序中是這樣夸贊文氏的:“幾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弊匀唬?dāng)時所謂的“度”與“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尊古或尚古的審美邏輯,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們沒有唯古,并且在很大程度上關(guān)注到了家具的使用功能如何能夠更好地貼近人,即在滿足審美愉悅的同時,使家具更加世俗化與人性化,也就是近現(xiàn)代家具設(shè)計所注重的人本主義與人體工學(xué)。 “刪繁就簡”與“無不便適”是文震亨等對于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的實用主義審美態(tài)度的重要主張。就幾榻而言,雖然作者最看中的是古雅,但幾乎每種類型的幾榻不僅給出了形制,還都提出了具體的尺寸,如,“榻,坐高一尺二寸,屏高一尺三寸,長七尺有奇,橫一尺五寸”“書架有大小二式,大者高七尺余,闊倍之,上設(shè)十二格,每格僅可容書十冊,以便檢取,下格不可置書,以近地卑濕故也,足亦當(dāng)稍高;小者可置幾上,二格,平頭方木。竹架及朱黑漆者俱不堪用”。論及朱黑漆,文氏在“佛櫥佛桌”中做了更詳細(xì)的說明:“用朱黑漆,須極華整,而無脂粉氣?!?/span> 最有意思的是幾榻卷最后提及的腳凳:“以木制滾凳,長二尺,闊六寸,高如常式,中分一檔,內(nèi)二空,中車圓木二根,兩頭留軸轉(zhuǎn)動。以腳踹軸,滾動往來,蓋涌泉穴精氣所生,以運動為妙。竹踏凳方而大者,亦可用古琴磚,有狹小者,夏月用作踏凳,甚涼”,凸顯了作者對于家具器物等實用性的訴求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方式及生活情趣 三、燕衎之暇 保羅·福塞爾在其著作《格調(diào)》中引出了一個有關(guān)生活品位的話題,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考察分析社會等級的視角。他在書中以美國為例諷刺了中產(chǎn)階級的虛榮與浮夸,批判了大眾品位的貧民化趨勢,同時標(biāo)榜了一類人——并稱之為“另類”,認(rèn)為他們構(gòu)成了一個“無階層”的階層,他在否定原來的社會分層體系的同時又建構(gòu)了一個新體系,暗示了一個新標(biāo)準(zhǔn)——品位的標(biāo)準(zhǔn),但這絕對不是大眾的品位,因為大眾沒“品位”。布爾迪厄在《區(qū)隔》中提出,鑒賞的區(qū)分體系與社會空間的區(qū)分體系在結(jié)構(gòu)上是同源的。他認(rèn)為:“有一種文化商品的經(jīng)濟,但它具有特殊的邏輯?!钡@種邏輯是,或只能是存在于日常生活的實踐中——它是日常生活邏輯的體現(xiàn)——品位在被分等的同時也劃分了為它分等的主體。社會主體有等級上的差別,由于他們根據(jù)自己制定的標(biāo)準(zhǔn)進(jìn)行美與丑、優(yōu)與劣的劃分,從而反映了他們自身的等級差別。 有明以來,隨著工商業(yè)經(jīng)濟的逐漸繁榮,傳統(tǒng)中國的社會結(jié)構(gòu)與政治文化都發(fā)生了重大變遷,特別是到了明代中晚期,江南一帶奢靡之風(fēng)盛行。作為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階層的“士紳”,其社會聲望與權(quán)威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沖擊,生長在萬歷年間的文震亨必然感同身受,而他作《長物志》真正意義上的初衷,也正是對于“吳人心手日變”的擔(dān)憂。而“古”之于“今”,“雅”之于“俗”的“品位”則正是以文氏為代表的晚明文人士紳階層捍衛(wèi)其儒家正統(tǒng)、社會威望與履行社會責(zé)任的最有力武器。而“展經(jīng)史,閱書畫,陳鼎彝,羅肴核,施枕簟”等燕之暇的文人意趣就是最能彰顯其品位的日?;顒印?/span> 盡管《長物志》中已經(jīng)顯示出作者對家具實用性的訴求,但不同階層的人群不僅使用家具的目的不同,在選擇與使用方式上亦有差異。通過文氏對于幾榻等家具的品類、制式、工藝要求、使用、擺放等的敘述,透露出的不僅是文震亨等士大夫?qū)τ诖祟愔R的精通,更是這些文人階層之于幾榻等尋常之物之不尋常的、超凡脫俗的品鑒能力與掌控能力的體現(xiàn),亦是他們?nèi)粘I顟B(tài)度與方式的真實寫照。同樣一件家具,其功能與實用目的可以是完全不同的?!堕L物志》中對短榻有這樣的描述:“置之佛堂、書齋,可以習(xí)靜坐禪、談玄揮塵,更便斜倚,俗名彌勒榻?!庇秩绶阶溃骸傲凶墒?dāng)?shù)人者,以供展玩書畫。”但這些幾榻的實用性并不是平民百姓日常生活所追求的。 對于異國或異域情調(diào)的追逐在《長物志》中也是顯露無遺的。如前文提到過的天然幾“照倭幾下有拖尾者,更奇”。臺幾“倭人所制種類大小不一,俱極古雅精麗,有鍍金鑲四角者,有嵌金銀片者,有暗花者,價俱甚貴”。櫥“小者有內(nèi)府填漆,有日本所制,皆奇品也”。佛櫥、佛桌“有日本制者,俱自然古雅”。箱“倭箱黑漆嵌金銀片,大者盈尺,其鉸釘鎖鑰俱奇巧絕倫”。 綜觀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對于二十種幾榻的描述與品評,可以肯定的是,它既不是一本用以流傳的“家具營造法式”,也不是一本用以規(guī)范當(dāng)時四方百姓家居生活的指南。面對明朝中后期商業(yè)的繁榮與消費的興盛,《長物志》所表達(dá)的是一種文化態(tài)度,就好像文氏在卷十“位置”中寫的那樣:“位置之法,繁簡不同,寒暑各異;高堂廣榭,曲房奧室,各有所宜;即如圖書鼎彝之屬,亦須安設(shè)得所,方如圖畫。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fēng)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韻士所居,入門便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若使堂前養(yǎng)雞牧豕,而后庭侈言澆花洗石,政不如凝塵滿案,環(huán)堵四壁,猶有一種蕭寂氣味耳?!薄耙粠滓婚健保L物者,不長也!如此這般,無非是以作者為代表的一部分明代江南文人士紳階層的生活理想在其現(xiàn)實生活中的投射罷了。 (明) 黃花梨草龍紋券口玫瑰椅 清華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藏 作者為中國國家圖書館社會教育部研究館員 (編輯:劉谷子) ︱全文刊載于北京畫院《大匠之門》?期︱ 圖文版權(quán)所有,如需轉(zhuǎn)載,務(wù)必注明出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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