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器時代，良渚先民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清晨，男子帶上漁網(wǎng)和竹編器具，駕著獨木舟，捕魚撈蝦；稻作區(qū)內(nèi)，有人在用磨制石器除草；遠方捕捉獵物的人伺機行動；居家的女子織布、飼養(yǎng)牲畜、準備晚餐，等候男主人收獲歸來。傍晚美味的史前佳肴和篝火晚會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摩登的原始人已經(jīng)摸清“寒來暑往”的規(guī)律，學會利用自然界素材制作精美的衣服和首飾盡情舞動，不再是身披獸皮、頭插羽毛的模樣，遇上悶熱潮濕的天氣，穿上苧麻衣、草鞋，通氣又涼爽，勞作時太曬怎么辦？隨手摘下植物葉片，遮陽取陰，或是扇動它，驅(qū)逐炎熱。久而久之，先民們從植物、禽鳥處受到啟發(fā)，因材施用，后世文人好將扇子的出現(xiàn)與堯、舜、周武王等人聯(lián)系起來，自然只是說說而已，沈從文推測，扇子的應用至少不晚于新石器時代陶器出現(xiàn)之后，扇子許是為國人“掃卻人間炎暑，招回天上清涼”最古老“涼友”。

鴕鳥羽毛扇，公元前1332—前1323年，古埃及法老圖坦卡蒙墓出土，現(xiàn)藏埃及開羅博物館

短、長柄扇，各司其職

不獨中國，古希臘、埃及、伊特魯里亞和羅馬人也使用扇子遮陰招風。古希臘人最早從蘆葦取材，制成的扇子像芭蕉葉，古埃及人懂得利用棕櫚葉制作高大的扇子，由身強力壯的奴隸為之打扇。慢慢地，扇子越高大，表示人的地位越高貴，圖坦卡蒙墓中出土了好幾件“假”扇子，統(tǒng)一配置了長長扇柄，好看不實用，權(quán)當權(quán)力的象征，倒是在一白漆木盒中發(fā)現(xiàn)的一把長僅18厘米的小扇，一看就是年輕法老用過的。

中國出土的早期扇子有長短柄之分，就是對應不同的操持人群，短柄扇多發(fā)現(xiàn)于中小墓中，長柄扇僅見于較大的墓里，有的長達2米，顯然需要下人站在一旁“幫忙”。

目前在中國發(fā)現(xiàn)最早、保存最完好的扇子實物為江西靖安縣李洲坳東周古墓出土的短柄竹扇（長37厘米，扇面寬25厘米），以精細的竹篾編成，看起來像一把菜刀，又名“刀扇”。該墓被認為是一座大墓的陪葬墓，160平方米的墓坑里埋葬有47具棺木，考古專家發(fā)現(xiàn)在11具遺骸的骨骼中都有一種綠色的結(jié)晶體，推測這些女子可能在集體食用有毒食品后全部死亡。從出土的300余件紡織品和紡織機械零部件來看，專家推測這些女人當為紡織女工，墓主人不是什么大貴族，而是為國君負責紡織工作的官員，短柄竹扇當為自用品。迄今所見保存完好的長柄竹扇出自馬王堆一號漢墓，柄長176厘米、扇面寬45厘米，立起來的話高達2.5米，就算是奴仆拿著它也很難搖動生風，為主人遮擋太陽、阻擋風塵卻十分合適。

長柄大竹扇，西漢，柄長176厘米，扇面寬45厘米，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現(xiàn)藏湖南省博物館

美人名士為扇子“代言”

秦漢以前出土物和磚石畫像，常見竹扇、羽扇。若論扇子的遠祖，應為材料易得、制作簡單的蒲葵扇（又稱蒲扇），它有個更有名的名字：芭蕉扇。

在我國，所謂“芭蕉扇”其實是用盛產(chǎn)在南方的蒲葵葉制成的，蒲葵屬棕櫚科蒲葵屬，與屬芭蕉科的芭蕉風馬牛不相及，它的葉片呈扇形舒展，把綠色葵葉連柄摘下，蒲扇算是做成功了一大半。拿植物葉子作扇子最怕葉子干燥后變形，好在蒲葵葉片中的纖維非常堅韌，干燥后相當結(jié)實，無明顯變形，天生就適合拿來做扇子。尤其是在冬季，葉片含水量低，此時的葉片做起蒲扇更加容易，只需把摘下的葉片曬干后，水洗火烘使其色澤潔白，然后壓平，修剪成形，用篾絲鑲邊，絲線扎緊，一把蒲扇就此完成。

據(jù)說最早為蒲扇帶貨的是東晉名士謝安，《晉書》載，謝安有一同鄉(xiāng)在中宿縣（即廣東清遠一帶）官府做事，不巧被辭退只好回家，路過京城建康時，素聞謝安盛名，前去拜訪，謝安問他，回家路費夠嗎？同鄉(xiāng)答：“沒事，我這還有5萬把蒲葵扇?！敝x安取來一把蒲扇小試，對它贊不絕口，京城士庶聽說蒲扇被偶像“翻牌”，爭相購買，蒲扇價格噌噌上漲，謝安不僅幫同鄉(xiāng)解決了路費，還讓他大賺一筆。這種事，早年王羲之也干過，《晉書》說他在紹興蕺山見一老婦人擺攤賣六角竹扇，生意不怎么好，便同老婆婆商量，在扇面上寫上幾個字拿去賣定能一搶而空，老婦一開始不信他，王羲之問，“你一把扇子賣多少錢”，婦人答，“二十錢”，王羲之說，“你把寫好字的扇子拿去市場賣，就說是王右軍寫的字，保證脫銷”，婦人照做，果真如此，第二天，她又帶著扇子來找王羲之，羲之微笑拒絕了。

當然不是所有材質(zhì)的扇子都能在市面上流通，兩晉時有過兩次自上而下的禁扇令，針對的是紈扇一類，以竹木為骨架，用薄質(zhì)絲綢糊成，因其形狀通常為圓形，故稱團扇。絲織品價格昂貴，紈扇難入尋常百姓家，得“宮扇”之名。最有名的宮扇莫過于班婕妤寫過的那把，班氏自建始元年（前32）被選入宮，受漢成帝寵幸，封為婕妤，趙飛燕姐妹入宮后，班氏失寵，主動去長信宮服侍太后，作《怨歌行》自哀，明面在寫“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的紈扇，實則借它自傷，“?？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span>

影視劇中的甄宓效仿班婕妤用團扇遮面。來源/電視劇《軍師聯(lián)盟》片段

從此以后，團扇與美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就像執(zhí)白羽扇的一定是諸葛亮、周瑜之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手里沒把羽毛扇，都不好意思稱自己為謀士、儒將。究竟諸葛亮手里拿沒拿東西，拿的是白羽扇還是麈尾扇（以駝鹿尾毛制成，類似拂子，也稱毛扇），不得而知。不過史書中不乏手執(zhí)羽扇指麾三軍的案例，比如羽扇一揮輕松退敵的顧榮（東吳丞相顧雍之孫），靠“執(zhí)白羽麾風”（《北齊書》）逆轉(zhuǎn)風向使火船沖向敵營的陸法和。羽扇成了指揮作戰(zhàn)的工具，到唐代恢復“本職”，招徠大批文人粉絲，白居易說它顏色素潔，揮動起來如颯颯松風聲，飄逸的形態(tài)就像白鶴展翅（“颯如松起籟，飄似鶴翻空”），麈尾和蒲葵扇都比不過它。

如果有人在秋天送你一把白羽扇，那可得小心了，唐玄宗晚年想罷相張九齡，初秋一天，命高力士給他送了把白羽扇，暗示他已經(jīng)“過時”，張九齡又不傻，寫了篇《白羽扇賦》：“伊昔皋澤之時，亦有云霄之志，茍效用之得所，雖殺身之何忌？肅肅白羽，穆如清風，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于篋中”，說縱使秋天到了，也會將白羽扇收進箱子里好好珍藏，感念圣恩，留待明年再用。不久張九齡改任尚書右丞相，罷知政事。

象牙編織嵌象牙染雕蘭菊紋團扇，清，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牙絲編地花卉芭蕉扇，清中期，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象牙席被禁止制作后

花蝶圖面象牙雕竹節(jié)紋柄團扇，清，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但執(zhí)日本扇，風來自無窮

一到秋天，固定扇面的涼扇就會被收起來，“棄捐篋笥中”，這種時候，折扇的優(yōu)勢發(fā)揮出來了，用時打開，不用時合攏，收于袖中，易攜帶、易收藏。它真正在中國流行起來是在明永樂年間，發(fā)明折扇的不是中國人，而是一洋之隔的日本人，時人常稱其為“倭扇”。

隋唐時期，中國的團扇和麈尾扇風靡日本、朝鮮，日本人已能就地取材以檳榔樹葉為材料制作團扇，8世紀末開始向鄰國輸出，其中既有仿造品，也有獨創(chuàng)品檜扇。檜扇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奈良時代（710—794），它由檜木、杉木等條形薄片疊合串結(jié)而成，首端用金屬物綴結(jié)，尾端以絲線、皮繩等串系，撒開時成扇形，合攏時形似條木，一般使用5—8塊木片，若將木片增至三倍即稱“三重扇”，增至五倍即稱“五重扇”。

檜扇，室町時代（1336—1573），現(xiàn)藏日本滋賀縣美穗博物館

蔣廷錫繪梅雀圖康熙帝書雪梅詩折扇，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仿倪瓚山水》成扇，明，董其昌繪，金箋，水墨，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折扇進入中國的時間不晚于北宋端拱元年（988），該年二月八日，日本僧人來華，進獻檜扇20把、蝙蝠扇2把，因為走的上層路線，沒有在全國廣泛流行開來，熙寧末年江少虞游相國寺，見有人售賣日本折扇，“琴漆柄”，扇面用鴉青紙，其上“用淡粉畫平遠山水”，有漁人披蓑衣乘小舟垂釣，天邊隱隱有微云、飛鳥，江少虞贊其“意思深遠，筆勢精妙，中國之善畫者或不能也”，無奈囊中羞澀，“索價絕高，余時苦貧，無以置之”，之后再訪故地，不復有矣，“每以為恨”。

新事物的流行往往需要由上至下的推動，朱元璋就是折扇的背后推手，“上（成祖）喜其卷舒之便，命工如式為之”，折扇“永樂間始盛行于中國”，正德年間甚至專門有工匠赴日本學習制扇工藝。中國的折扇，經(jīng)歷了仿制、改良的過程，比如將日本的單面貼紙改為雙面貼紙，大幅度增加扇骨等，打造出有中國特色的“唐扇”，又反向輸出日本，16世紀流入歐洲，風行一時。法國王后凱瑟琳·德·美第奇、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安妮女王都是有名的“扇子控”，每一個參加宮廷舞會的盛裝貴婦們，手里都有一把奢華折扇，事實上在歐洲，特別是西歐，或許根本不需要拿扇子扇風，與其說它是納涼工具，還不如說是上流社會入場券。

《伊麗莎白一世》，約1592年，馬庫斯·蓋拉特，布面油畫，現(xiàn)藏英國國家肖像館。伊麗莎白一世是有名的扇子控，圖中女王站在英國地圖上，手里拿著折扇

扇子家族那么多成員，使用時有什么講究？據(jù)清人王廷鼎觀察，“今俗御扇，大抵初夏用折扇，中夏用團扇，盛暑用羽扇，稍涼復用團扇，至折扇而捐矣。僧道專用折扇，盛暑僧用蒲扇，道用羽扇。商人止用折扇，近亦有用羽扇、團扇者”，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愛好。

從七輪扇到“鐘表扇”

純靠人力手搖扇子畢竟辛苦，時間長了，就會疲乏不支。西漢時，長安巧工丁綬發(fā)明了一種手工操作、驅(qū)動的七輪扇，“連七輪，大皆徑丈，相連續(xù)，一人運之，滿堂寒顫”，不僅節(jié)省人力，制冷效果極佳。之所以稱輪扇，因其狀如車輪，原理類似現(xiàn)在電扇，靠轉(zhuǎn)動中軸上的若干葉片（即輪扇）生風，7個輪扇組合為一體，同置一室，同時操作，風力之大，持續(xù)時間之久，難怪屋里人都打起寒戰(zhàn)來。后來趙昭儀送給趙飛燕的禮物中，除了枕頭，還有6種扇子，七輪扇也在其列，想來趙飛燕是個超級怕熱的人，沒有這些避暑小發(fā)明，簡直過不好夏天。

同樣怕熱的還有“向來朕甚畏暑”的皇帝雍正。根據(jù)內(nèi)務府檔案，他即位第二年夏天命造辦處做了不少風扇，一會嫌架子高，一會嫌羽扇小，干脆換種思路，又找人做了批手搖扇，以鐵片做的扇葉，人在屋內(nèi)推動扇葉起風，但有一個問題，干活的人推得滿身汗味，妨礙皇帝休息，雍正建議把手搖風扇改造成拉繩風扇，拆開房子后檐墻，人在墻外只需拉動繩子轉(zhuǎn)動扇葉即可，室內(nèi)得了清涼，也無異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造辦處做好2架拉繩風扇呈上，雍正直夸，甚好甚好，若是在紫禁城實在待不下去，就去圓明園避暑，那里正搗鼓以流水作動力的風扇“水木明瑟”，雍正帝打算把它安裝在水木明瑟殿的東次間，通過西洋水法，把水引入殿內(nèi)，轉(zhuǎn)動“翎毛”風扇產(chǎn)生冷風，使屋內(nèi)涼爽。他的這一創(chuàng)意裝置造福了很多人，乾隆來此后詩興大發(fā)：“林瑟瑟，水泠泠，溪風群籟動，山鳥一聲鳴。斯時斯景誰圖得，非色非空吟不成”，如入清涼之境.

《胤禛行樂圖冊·臨窗賞荷》頁（局部），清，絹本設色，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繪其夏日手持羽扇賞荷之景。雍正帝十分怕熱，不僅命人制作多把扇子，還發(fā)明了以流水作動力的風扇“水木明瑟”

既然宮里能工巧匠那么多，乾隆心想，何不讓西洋人做一架自行轉(zhuǎn)動的風扇？乾隆二年（1737）六月十三日，“太監(jiān)毛團傳旨：著西洋人沙如玉想法做自行轉(zhuǎn)動風扇一分”，接到旨令的沙如玉滿臉問號，他自雍正七年（1729）來造辦處當差，為宮廷制作、維修鐘表，對自動裝置十分嫻熟，根據(jù)雍正帝的需要發(fā)明了報更自鳴鐘，在宮中服務多年，經(jīng)驗豐富，乾隆初年的鐘表制作活計多由他負責或參與，可說到做風扇，心里沒譜。兩天后，他將風扇紙樣送交皇帝呈覽，得到的回復是，將鐘表、玻璃鏡、風扇統(tǒng)一在一個裝置上，“底座下添抽屜，以便收貯風扇。先做一小樣呈覽，準時再做”，沙如玉們費盡腦汁，與皇帝來回拉鋸11個月才完成一架高近2米的紅木人物風扇鐘，下面為箱座，抽屜內(nèi)確實可放置物件，頂部有一大風扇，扇葉呈蝙蝠形狀，鐘表上有一揮扇童子，上弦后，童子持扇上下?lián)]動，大風扇水平轉(zhuǎn)動，想必乾隆對沙如玉的設計十分滿意，因為后來他又命人做了好幾件類似裝置，比如銅鍍金嵌琺瑯扇扇機器人鐘中，女子手持羽扇端坐，聽候上弦“召喚”，為人驅(qū)暑擦汗。

紅木人物風扇鐘，清乾隆，高194厘米，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與雍正的借力扇風相比，你不得不承認乾隆的想象力實在豐富，可惜前者是納涼的工具，后者深藏皇宮、供人把玩，只是點綴夏天的玩具，無法成為用發(fā)條驅(qū)動的真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