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辨?zhèn)问菍偶恼鎮(zhèn)渭捌涑蓵甏鷨栴}的研究，是文獻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事實上，文獻學從一開始就特別重視古籍辨?zhèn)?。被推為文獻學鼻祖的西漢劉向、劉歆父子就已關(guān)注古籍的真?zhèn)螁栴}。劉向《〈晏子春秋〉敘錄》云：“又有頗不合經(jīng)術(shù)，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辨士所為者?！卑喙獭稘h書·藝文志》及其自注皆依據(jù)劉歆《七略》編纂，反映的是劉氏父子的研究成果。《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著錄《文子》9篇，自注：“似依托者也?！庇种洝读δ痢?2篇，自注：“六國時所作，托之力牧。”又著錄《大》37篇，自注：“傳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語?！狈泊私灾赋鲞@些古籍標榜的作者和成書年代并不可靠，實為后世偽托古人所著之書。

劉向父子之后的歷代文獻學者，也都很重視古籍辨?zhèn)?，形成了源遠流長的辨?zhèn)蝹鹘y(tǒng)。清代考據(jù)學興盛，更將古籍辨?zhèn)瓮葡蛐碌母叨?。以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為代表的辨?zhèn)窝芯?，在清代學術(shù)史中具有重要地位。民國初年，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學派，一方面繼承中國古代的辨?zhèn)蝹鹘y(tǒng)，另一方面吸收西方學術(shù)理念與方法，由“辨?zhèn)螘边M而“辨?zhèn)问贰保岢觥皩永鄣卦斐傻墓攀贰庇^，影響極為深遠。

在“古史辨”學派的帶動下，古籍辨?zhèn)我欢瘸蔀轱@學，眾多學者參與辨?zhèn)窝芯颗c討論，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但毋庸諱言，在疑古思潮的籠罩下，一些學者的辨?zhèn)窝芯窟^于輕率與激進，對部分古書的辨?zhèn)未嬖谧C據(jù)不足而輕疑輕斷的弊病。近幾十年來，隨著出土文獻研究的推進，學者對先秦古書的成書及流傳演變方式的復雜性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因而對前人辨?zhèn)窝芯恐小耙晒胚^勇”的傾向提出質(zhì)疑。在這種背景下，學界又漸漸興起“走出疑古”的學術(shù)潮流。

“走出疑古”思潮自有其積極的學術(shù)價值與意義，但部分學者過于強調(diào)“走出疑古”，也出現(xiàn)一些矯枉過正的不良傾向。一些早有定論的偽書，如偽《古文尚書》等，也常有學者強作翻案文章，卻未能合理回應前人的辨?zhèn)巫C據(jù)。甚至有些學者對辨?zhèn)窝芯勘旧肀в心撤N偏見，有意無意地貶低乃至否定古籍辨?zhèn)窝芯俊?/span>

比如，關(guān)于古籍辨?zhèn)蔚姆椒?，明代胡應麟提出“辨?zhèn)伟朔ā保簡⒊吨袊鴼v史研究法》進一步歸納為“辨?zhèn)问?，又在《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分锌偨Y(jié)為“從傳授統(tǒng)緒上辨別”的八法，以及“從文義內(nèi)容上辨別”的五法。有學者對此逐條批駁，認為皆不能成立。梁啟超總結(jié)的辨?zhèn)畏椒?，幾乎將歷代學者辨?zhèn)蔚闹饕椒ǘ寄依ㄆ渲?。如果這些辨?zhèn)畏椒ń圆荒艹闪?，無異于全盤否定古籍辨?zhèn)窝芯康暮戏ㄐ浴５珜嶋H上，這些辨?zhèn)畏椒ú⒎遣荒艹闪?，只是不能孤立運用而已。

以梁啟超所說的第一條方法為例：“從舊志不著錄，而定其偽，或可疑?！边@是從目錄學角度考察古籍流傳的證據(jù)，如果一部標榜時代很早的古籍，卻在早期的書目中未見著錄，當然很可疑，這是古籍辨?zhèn)巫罨镜姆椒?。反駁者卻據(jù)余嘉錫《古書通例》“諸史經(jīng)籍志皆有不著錄之書”來否定此辨?zhèn)畏椒?。這種批駁方式是先將此辨?zhèn)畏椒ü铝⒒?、絕對化，然后再論此方法不足以辨?zhèn)?。這忽略了辨?zhèn)畏椒ū旧硇枰嗷ソY(jié)合綜合運用?！肮伦C不立”是考據(jù)學的信條，不能孤立運用一種方法辨古書之偽。梁啟超之所以加上“或可疑”三字，說明已認識到并不能據(jù)此孤證絕對化地辨?zhèn)巍Ｓ嗉五a提出“諸史經(jīng)籍志皆有不著錄之書”后特別聲明：“非為一切偽書作辯護也……除海舶傳來，石室發(fā)掘，斷無伏匿數(shù)千百年之理。若《古三墳》《子華子》之突出于宋，子貢《詩傳》、申培《詩說》《於陵子》《天祿閣外史》之突出于明，偽妄顯然，不得并援此例?！庇嗉五a同樣承認梁啟超總結(jié)的這一辨?zhèn)畏椒ǖ暮侠硇?。反思前人的辨?zhèn)畏椒?，指出這些方法可能存在的例外，無疑是有益的，但如果簡單粗暴地否定辨?zhèn)畏椒ǎ峙虏⒉缓线m。

有些學者喜歡用余嘉錫等總結(jié)的“古書通例”反駁辨?zhèn)窝芯?。誠然，“古書通例”固然有對古籍辨?zhèn)渭m偏的一面，但很少有學者注意到，有些“古書通例”本身只是對前人古籍辨?zhèn)纬晒目偨Y(jié)，并不能據(jù)此盲目否定辨?zhèn)窝芯拷Y(jié)論。

比如，“古書不皆手著”這條通例，最早論及該問題的是清人孫星衍和嚴可均。孫星衍《〈晏子春秋〉序》稱：“（晏）嬰死，其賓客哀之，從國史刺取其行事成書……晏子書成在戰(zhàn)國之世，凡稱子書，多非自著，無足怪者?！眹揽删稌垂茏印岛蟆吩疲骸敖司帟空咧^此書多言管子后事，蓋后人附益者多。余不謂然，先秦諸子，皆門弟子或賓客或子孫撰定，不必手著?！睂O星衍、嚴可均的論述，大概皆因《四庫全書總目》而發(fā)。唐代以前，學者大多認為《管子》《晏子》即管子、晏子所撰。宋以后學者始多有懷疑，《四庫全書總目》在此基礎上認為《晏子》并非晏子所撰，而是后人編次的晏子事跡傳記，又認為《管子》“大抵后人附會多于（管）仲之本書”。孫星衍、嚴可均則意在替《晏子》《管子》辯護，認為兩書的內(nèi)容雖然多非晏子、管子自撰，但仍可視為晏子、管子之書，而不應視為偽托附益或后人所編傳記，因為古書本來就“不皆手著”。

孫星衍、嚴可均提出的“古書不皆手著”確實與部分先秦古書的成書方式相符合，具有學術(shù)價值。但就具體的古書而言，卻并不都能套用此“通例”。即使孫星衍、嚴可均認為《晏子》《管子》是賓客、門弟子或子孫撰定，其實也只是一種可供參考的猜測，并無實據(jù)。嚴可均甚至套用此通例為《鬻子》辯護?！端膸烊珪偰俊诽岢?，鬻子號稱年九十見周文王，而書中卻有周成王問及康叔封衛(wèi)事，顯為后人偽托附益。嚴可均《〈鬻子〉敘》卻稱：“蓋《鬻子》非鬻熊一人之語……古書不必手著，《鬻子》蓋康王、昭王后周史臣所錄，或鬻子子孫記述先世嘉言，為楚國之令典?！眹揽删J為《鬻子》成書于西周，“諸子以《鬻子》為最早”。其說顯然站不住腳。孫星衍《〈燕丹子〉序》亦套用此通例為《燕丹子》辯護，認為是先秦古書，恐怕同樣難以成立。由此可見，“古書不皆手著”雖然符合部分先秦古書的成書方式，但不可泛化理解。如果把“古書不皆手著”當成對古籍辨?zhèn)蔚姆穸ǎ脖鎮(zhèn)窝芯恐赋鰰袃?nèi)容與其書標榜的時代不符，皆套用此通例去辯解，就會重蹈嚴可均、孫星衍之覆轍。

有些學者過于推重出土文獻，凡有與古籍辨?zhèn)蜗嚓P(guān)的出土文獻，往往認為出土文獻能糾正前人古籍辨?zhèn)沃械摹板e誤”。但實際上，有時并非如此。比如，南宋葉適懷疑孫武并無其人，《孫子兵法》是戰(zhàn)國時處士偽托之作。日本學者齋藤拙堂《孫武辨》更進一步認為：“今之《孫子》一書，是孫臏所著?！薄皩O武與孫臏，畢竟同是一人，武其名，而臏是其綽號?！便y雀山漢墓同時出土《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很多學者認為這可以給前人對《孫子兵法》的懷疑畫上句號。但從文獻學的角度來看，出土文獻能證明的，一是今本《孫子兵法》為西漢以前的古書，二是西漢存在《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兩部不同的書。但學者懷疑《孫子兵法》，大都只是懷疑其成書于戰(zhàn)國而非春秋，一般并不會認為其成書于西漢以后。至于西漢存在《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兩書，這在《漢書·藝文志》中早已有明確記載，學者更從未懷疑否定過?！秾O子兵法·用間》云：“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便y雀山漢簡本卻作：“……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師比在陘；燕之興也，蘇秦在齊。”如果銀雀山漢簡本更接近《孫子兵法》的原貌，則其中提及戰(zhàn)國末的蘇秦，顯然與春秋時代的孫武不合。雖然這也可以理解為漢簡本在流傳過程中有增衍而非該書原貌，但畢竟亦無實據(jù)，總體而言仍是稍有利于“偽托說”的佐證?！秾O子兵法》的真?zhèn)渭捌涑蓵甏鷨栴}相當復雜，自然不能據(jù)此只言片語下結(jié)論，而有待學者的深入探討。但聲稱銀雀山漢簡本能結(jié)束《孫子兵法》的真?zhèn)螤幾h，顯然也不符合事實。

筆者舉這個例子，并不是要否定出土文獻在糾正古籍辨?zhèn)握`判上的價值，而是提醒學者應更客觀公正地看待出土文獻與古籍辨?zhèn)蔚年P(guān)系。出土文獻固然重要，但未必都能解決古籍真?zhèn)螁栴}。應該承認，一些出土文獻確實能糾正前人對古書真?zhèn)螁栴}的誤判，如宋代《崇文總目》懷疑傳世《晏子春秋》并非《漢書·藝文志》著錄之本，而是古本亡佚后的偽托之書，清代管同更進一步認為是六朝人偽托。銀雀山漢墓出土《晏子春秋》后，當然就徹底推翻了這些懷疑。但也有一些出土文獻證實了前人的辨?zhèn)?，如清華簡《傅說之命》3篇，與傳世古文《尚書》的《說命》幾乎全不相同，就極有力地證實了閻若璩等對古文《尚書》的辨?zhèn)?。當然，更多的情況則是出土文獻既無法證實，也無法否定前人的辨?zhèn)巍?/span>

或許有學者認為，古籍辨?zhèn)问欠穸ㄐ?、破壞性的研究，甚至因此對古籍辨?zhèn)伪в心撤N反感。其實這種態(tài)度是不可取的，古籍辨?zhèn)蔚谋举|(zhì)是對古籍作者與成書年代的文獻學研究，即考辨古籍真正的作者與其標榜的作者是否一致，真正的成書年代與標榜的成書年代是否相同。古籍辨?zhèn)蔚哪康牟⒉皇且茐?、否定古書，而是將古書置于合適的歷史坐標中。比如，對《列子》的辨?zhèn)窝芯?，考辨《列子》并非先秦古書，而是魏晉時期的偽作。這對先秦古書而言，似乎是否定性、破壞性的，致使先秦減少一部古書。但換個角度看，既然《列子》是魏晉時的偽作，那自然就可看作魏晉著作，可用以研究魏晉時期的思想文化，這對魏晉時期古籍而言則是建設性的。因此，只有將真書誤判為偽書，才是破壞性的；將偽書考辨清楚，去偽存真，無疑是建設性的。古籍辨?zhèn)闻c證真，本是一個事物的兩面。任何嚴謹?shù)墓偶鎮(zhèn)?，在研究過程中都需同時考慮真與偽這兩種可能性，在權(quán)衡真與偽的證據(jù)之后作出最終判斷。因此，辨?zhèn)闻c證真都是文獻學研究的組成部分，不應強分軒輊，區(qū)別對待。

張之洞《輶軒語》稱：“一分真?zhèn)?，古書去其半?！彪m語涉夸大，但歷代古籍中存在大量偽書也是事實。這些偽書有些已被發(fā)現(xiàn)，有些尚未被發(fā)現(xiàn)；有些已經(jīng)論定，有些則仍有爭議。因此，在文獻學研究中，古籍辨?zhèn)窝芯咳匀沃氐肋h，需要文獻學者長期共同努力。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