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柳樹美詩六首：楊柳深深系客舟，千門楊柳綠參差
有人說夏天的柳趕不上春天的柳，因為春天的柳樹清新柔韌，無論早春的煙柳，還是二月春風似剪刀裁出的茸茸柳色，還是三月伴著柳葉舒展的柳花，千百年來讓人吟詠不斷。
而到了夏天，關(guān)于柳樹驀然減少，是不是夏天的柳不重要，或者不美麗呢？
實際不是。是因為到了夏天，柳樹回歸了最實用的功能，而相對于這些實用的厚重和普遍，那些柔美形容柳色清新的詩句，就顯得蒼白了。
人們對于常用的感覺親密的東西，往往存在一種無言感恩。
因為美已經(jīng)無法涵蓋這時的柳樹了。所以相對而言，專門吟詠夏天柳樹的人少，但不是沒有。
陶淵明很少寫關(guān)于柳樹的詩。但是他不僅愛菊花，更愛柳樹。因為他自稱“五柳先生”并且以《五柳先生傳》來談及他的生平志向，開頭就說，自己的宅子邊，種了五棵柳樹。如果菊花是陶淵明的所愛，帶著客觀的審美，那么柳樹就是陶淵明自己。
而陶淵明之所以叫“五柳先生”絕對不是因為春柳的好看，而是因為蓁蓁夏柳，遮風避雨，撐起了他的家園，他的一生。
在古代農(nóng)村，柳樹榆樹桑樹并列，榆樹提供堅韌的木材，用于家具、車輛、農(nóng)具、器具、橋梁、建筑，柳樹提供速生的小木材，用于廣泛的茅舍支架，藤筐編織，炭火原料，實際日常生活中，對于柳樹的利用頻率是大于榆樹的，比如夏天穿魚，直接就可以折柳當繩，上山砍樹，柳條可以當捆綁用具。
對于夏天的柳，你是很難幾句詩說清楚那種實用加美的。
陶淵明只嘆了一句“密密堂前柳?！蹦蔷褪堑驼{(diào)的他。
“長榆落照盡，高柳暮蟬吟。
一返桃源路，別后難追尋。”隋末至初唐 · 陳子良《夏晚尋于政世置酒賦韻 》節(jié)錄
在夏天的黃昏，到鄉(xiāng)村喝酒。
這時的柳樹是鄉(xiāng)村景色的一部分，因為你身在期間，走在榆樹柳樹的蔭底。那太陽從榆樹茂密的枝葉間緩緩落下，金光零碎，那蟬聲響在了高大的柳樹梢。
朋友就在院子里的樹底，擺了農(nóng)家酒水，兩個人濁酒言歡，搖著扇子，話著桑麻，談著太平，間或有女主人前來上菜，有孩子的嬉笑聲，有雞鳴狗叫。
這是融為一體的鄉(xiāng)村美，你單獨吟詠柳樹，很難描繪這樣整體的氛圍。
所以詩人，很綜合的感慨，這是桃花源中的美好呀。
我身在其中，難以盡寫那種鄉(xiāng)村夏夜的太平，我若離開這里，恐怕將來很難再有這樣田園舉杯的機會和樂趣。
所謂體驗，真是只能體會，體會那鄉(xiāng)村高高柳樹，明月藍天，體會兒童嬉笑，空氣里飄來的麥香，美的最大極致，是幸福，而幸福，已經(jīng)不能以美來涵蓋。
該如何形容這柳樹這榆樹這鄉(xiāng)村，寧靜又有煙火生動的美呢？
“結(jié)根挺涯涘，垂影覆清淺。
睡臉寒未開，懶腰晴更軟。
搖空條已重，拂水帶方展。
似醉煙景凝，如愁月露泫。
絲長魚誤恐，枝弱禽驚踐。
悵別幾多情，含春任攀搴。”唐 · 張又新《 五月水邊柳 》
終于還是有位唐朝的詩人，寫了仲夏五月的柳樹。果然，密集的形容，已經(jīng)代表了他能表達的極致。
那五月柳，將根扎在水邊，勃然挺立。垂下的柳條，密密覆蓋了清淺的水面。
那柳條仿佛是睡覺低垂的臉，柳絲如發(fā)，垂垂蓋著臉，還沒有醒來。
那白天在陽光下的柳樹，風吹柳條，仿佛腰肢懶軟。
盛夏的柳樹枝葉繁多，就算是搖曳，也帶著點沉沉厚重，只有長條拂在水面的時候，你會感到那種可愛的搖曳輕盈。
柳樹就站在水邊，長長的頭發(fā)，仿佛是種醉態(tài)。古人雖有長發(fā)，但多挽起做髻，只在私人空間或者睡覺前解開，還有一種是喝酒狂歡后，可容發(fā)絲垂懸，一種大家都能理解的放松和灑脫。而柳樹就有這種半醉的姿態(tài)。我忽然明白了陶淵明為什么愛柳，不僅愛柳的實用，還愛著這樣的不羈和天真。
柳樹就站在水邊，垂垂的樣子，那露水凝在柳葉上，那月光打在柳枝上，叫人動了淡淡相思和憂愁。
詩經(jīng)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那是游子的情懷，可是如果在家園等候，沉沉夏柳，夜色幽然，那是親人牽掛的心吧。
那長長柳絲垂水，連魚兒都疑心是長長的魚線和釣鉤。那柔韌的柳條，棲息黃鸝杜鵑，小鳥的踩踏讓柳樹無風自動。
那五月水邊的柳，仍舊含著動人的春色，在攀折中打動離別的心。
這是我看到的最美的夏柳古詩，然而它寫盡了夏柳的美嗎?肯定不是。
因為柳樹看起來厚重憂愁，實際上它堅韌得很，挽舟系馬，提供綠蔭，用巨大根系固土保岸，才有著樹下芳草，湖里美荷，游魚近岸。
“臥簟乘閑乍逐涼，熏爐畏熱懶焚香。
雨沾柳葉如啼眼，露滴蓮花似汗妝。”初唐 · 蔡瑰《夏日閨怨 》節(jié)錄
那夏天雨中的柳樹，更加青翠。
庭院中的夏雨沐浴著柳樹柳葉，而室內(nèi)顯然還是熱浪蒸騰。
于是女主人只能打開窗戶，臥在草席上，引風納涼。
古人建筑多竹木，雖然天然，但是容易潮濕，為了防止梅雨季節(jié)的潮氣，會在室內(nèi)用熏爐燒著含有香氣的木料，以保持室內(nèi)干燥。包括熏烤衣裳，防止霉壞。
我以前很不清楚，夏天室內(nèi)點炭火燃香，難道不熱嗎？
這首詩提供了最確切的答案，肯定熱，但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你是看著室內(nèi)有價值的衣服藏品在眼皮底下發(fā)霉，連帶人也因潮致病，還是忍受一點炭火帶來的高溫和干燥呢？
但顯然這個女子，已經(jīng)心情不好，懶得拾掇這些細節(jié)，且也因為室內(nèi)實在是熱。
她就躺在竹席草席上頭，望著窗外的雨。
夏天的柳樹，柳葉更加青翠修長，是真的如同東方人細長的眼臉。
那雨水從柳葉間滑落，那是誰的眼淚？
她能夠想象庭院里的荷花在雨中凝結(jié)了細細的雨珠如露，但是這里用了很生動的詞，說仿佛荷花如美人夏天流汗，粉色的臉龐布滿細密的汗珠。
我很佩服這位詩人，將女子熾熱夏天，丈夫不在，一個人辛苦勞累，身上是汗，內(nèi)心有雷的酸楚，用柳葉荷花描述出來。
雨沾柳葉如啼眼，你是否在夏天的雨中哭過？在煩躁里落淚？成年人的生活沒有容易兩個字，成年女性的生活，更有負重感。這個丈夫不在身邊的唐朝女子，在這么熱的夏天，雨如淚水，雨如汗，在寂寞的青春中的煩躁悲涼
只是誰能替她擦干眼角的淚水，額頭上的汗？她的丈夫，此時不在。
“曉來初日滿林光，猶見枝頭梅子黃。
一對蟬聲相上下，柳絲搖曳與俱長?！?/span>南宋 · 陳宓《五月下旬雨后喜晴 》
這是一首宋朝的仲夏田園景色美詩。
農(nóng)歷五月，往往進入長達20天到40天的梅雨季，這個中間或有開晴，但是一場雨后一場熱。所以就算是梅雨季節(jié)，溫度也會在晴朗中迅速提升，到了五月夏至，你就可以聽到蟬聲了。蟬聲往往響在氣溫22度以上的時段。
一場雨后開晴，可以看到夏天的太陽，別有一種明亮，早上樹林布滿了和昨夜不同的晴光。梅雨固然是梅子黃時雨，但是五月下旬的雨，可謂落梅雨。因為大部分梅子已經(jīng)采摘，或者有，那也是殘留在枝頭的，等待自然熟極而落，增加土地營養(yǎng)肥力。
但雨后初晴的早上，總還是有一種相對清涼的美。不過這個時間維持不長，因為溫度會迅速飆升。
果然一對蟬聲開始響起，互相呼應，且因為溫度上升，持續(xù)不斷地鳴叫。
伴隨著這蟬聲的，是搖曳的夏天的長柳，在頭幾天連綿的梅雨中，柳絲更長，柳葉更綠，和蟬聲構(gòu)成了夏天標志性的田園風景。
蟬喜歡生活在容易吸食樹木枝葉的樹上，所以柳樹是蟬的重要棲息選擇樹，也就是固然常常將蟬和柳樹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柳樹近水速生，枝條柔韌，適合蟬的生長發(fā)育。
夏蟬與夏柳，基本是古代寫蟬的標配。
而蟬在古漢語中寓意生命長久，叫聲歡快，柳絲也有長久的含義。
這首詩頌揚是田園太平長久富庶，帶著人心的歡喜。
實際蟬聲對于很多人來講，是夏天的噪音。
只是古人無法避免這些，只好用適應的方式相處，就像無熱不夏，無蟬也就不是夏天了。
關(guān)于柳絮和蟬聲的審美，實際上也是對自然的尊重和妥協(xié)。
“五月天氣雨霽時，千門楊柳綠參差。
日斜暑氣清如水，手拂云光下鳳池。”元 · 馬祖常《雨霽 》
夏天的柳樹美不美？那是一種成熟的綠色，當成排的柳樹，矗立在街道江邊，被雨水洗過的柳樹，別有一種干凈如綠云的美好。
因為柳樹是層疊向上的生長，高大的柳樹形成有層次感的山巒一樣的層疊美，一樹柳就是一片高低的山，一排柳，那是山色連綿，千門柳樹，可謂層巒疊嶂，綠色參差。
一場雨后，空氣清涼，雖然有暑氣，但是在黃昏里，隨著風從天上過來，到也讓人舒適，溫而不熱，習習涼爽。
那風想必是從天上鳳池下來，吹動了無數(shù)柳樹，輕輕搖曳。
這夏天雨后的垂柳，更像成年美女，長發(fā)蓁蓁，綠云鬟。
“湖南五月洞庭秋，楊柳深深系客舟。
遙憶郡齋無一事，題詩頻到岳陽樓。 ”元 · 傅若金 《簡善道原》
正是因為水邊多柳，夏柳繁茂低垂，最美也最實用的是，楊柳岸，系泊舟。
因為柳樹提供巨大的立體的蔭蔽。其他的樹種或者可以為你遮擋頭上的日光，但是柳條如簾，如果你泊舟在垂柳之下，是連窗簾都省了，因為垂懸的枝條，可以遮蔽斜陽。
有人說夏天最美是停舟在荷花叢里，但是最實用的，不是荷花蕩，是楊柳岸下。
因為那種立體的蔭涼有足夠的空間，讓你白衣飄飄，蕭然獨立。
在盛夏的樹蔭里，有著水天在眼，卻身如秋涼。
你看詩人在這樣舒適的環(huán)境里，興致湍飛，回憶自己曾經(jīng)數(shù)次在辦公室坐著的時候，就遙想岳陽樓，此時正停船洞庭之邊，夢想成真，這種欣慰和快樂，只怕立馬要上岸，奔赴夢想之地了。
那湖光山色，高樓眺望，更是仲夏最快意的美吧。
這樣流暢的心情，也得益于這洞庭湖邊茂盛的夏柳。若是這里沒有柳樹掩映，只怕他最渴望的是跳到湖里，做一尾不上岸的魚，在盛夏。
夏柳古詩不多，但是給今人留下更多的空間。
現(xiàn)在的人旅游是常事，寫下看到領(lǐng)略的夏日之柳吧。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