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3年初冬,一輛破舊的敞篷卡車,沿著祁連山,通過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北顛簸著。 車內(nèi),12歲的常沙娜裹緊身上的老羊皮大衣,背誦起了凄涼的民謠:“出了嘉峪關(guān),兩眼淚不干,前看戈壁灘,后看鬼門關(guān)……” 12歲的常沙娜 01 1931年,常沙娜生于法國里昂?!吧衬取敝?,就取自里昂一條河流的名字。 幼年時,她是在萬千寵愛中成長的。 父親常書鴻留法多年,是法國藝術(shù)界嶄露頭角的畫家。 母親陳芝秀美麗典雅,是父親的模特兒和靈感繆斯,也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雕塑家。 這個可愛的藝術(shù)家庭是朋友們聚會的中心,常沙娜是所有人的寵兒。 父母的感情如膠似漆,事業(yè)蒸蒸日上,如果不出意外,巴黎將是他們永遠的安身立命之所??墒侨松鷽]法精準計算,改變發(fā)生在1935年一個溫暖的冬日。 那天,常書鴻在塞納河畔的大街上散步,舊書攤上的一本書吸引了他的視線。 隨手一翻,立刻愛不釋手,遠在萬里之外,他從書中看到了祖國的敦煌千佛洞,那些精美的壁畫和雕塑圖片讓他忍不住驚呼:“奇跡,奇跡!” 從此,敦煌壁畫夜夜入夢,無數(shù)個香音神,自天上蹁躚而來,他激動地對妻子說:“我找到我的藝術(shù)之根了,我的根就在中國,在敦煌!” 這個信念,越來越強烈。1936年,不顧戰(zhàn)火已經(jīng)在祖國大陸蔓延,常書鴻告別妻女,義無反顧踏上回國的路。 1935年,全家在巴黎 1937年夏天,在父親不斷催促下,母親帶著常沙娜登上回國的輪船。那年,她6歲,一句漢語也不會說。 漫長的旅途中,一個消息震驚了全船人——“七七事變”爆發(fā)了!船上,悲涼的歌聲響起:“九一八,九一八,就在那悲慘的時候……” 船到上海時,父親已等在碼頭。面對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他嘆著氣對母親說:“你帶回來這么多東西,我們現(xiàn)在要逃難了!” 從安閑舒適到顛沛流離,常沙娜和父母一起,被卷進了逃難的洪流。 到貴陽后,一次住在旅館時,警報突然拉響,緊接著,炸彈、燃燒彈呼嘯著落在頭頂。 母親飛快地拽著常沙娜鉆到餐桌底下,一片黑暗中,她只能聽到母親驚恐地叫喊:“沙娜,沙娜!” 隨處都是生離死別,許多的悲劇驚心動魄。到昆明后,父親一邊給常沙娜講童話故事,一邊讓她抱著布娃娃為她畫像。在熟悉而美好的感覺中,讓她逐漸走出恐怖的陰影。 短暫的安寧中,弟弟嘉陵出生,常沙娜插班到當?shù)匦W,學了一口地道的四川話。 1941年全家福 02 生活剛剛穩(wěn)定,父親的敦煌夢重又抬頭。 機會終于來了,1942年,國民政府教育部成立了“國立敦煌藝術(shù)研究所”,他被推薦擔任籌備委員會副主任。 一向安寧的家里有了爭吵,母親忍不住對常沙娜控訴:“你爸爸瘋了,要去甘肅!你知道在甘肅住的是什么嗎?都是住窯洞!” 冷戰(zhàn)和惱怒都無濟于事,1943年初春,父親帶著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員動身去了敦煌,在家信中,他說:“哪怕以后死在這里,也值!” 半年后,借公務之機,父親回到重慶,在他執(zhí)著勸說下,母親無奈同意。那年,常沙娜12歲,弟弟嘉陵不到兩歲。 敦煌之旅開始了,一家人乘坐一輛破舊的敞篷卡車,一路向西北顛簸著,放眼望去,只有荒冢般的沙土堆,只有干枯的灌木叢。 此去敦煌意味著什么,常沙娜懵懵懂懂,只有母親的愁苦,徹骨的寒冷,以及無邊的戈壁灘,幾十年后仍記憶猶新。 由卡車換乘牛車,歷經(jīng)一個多月,到達莫高窟時,一車人早已凍得渾身僵硬。 黑乎乎的土屋子里,晚飯已經(jīng)擺好,一碗大粒鹽,一碗醋,每個人一碗水煮切面,筷子是兩根紅柳枝。 “這兒沒有蔬菜,我們以后再做好吃的!”父親訕訕的語氣,讓常沙娜心里酸酸的。 常沙娜與父母 好在,敦煌藝術(shù)征服了母親,初進千佛洞,高大的彩塑就讓她目眩神迷,她暫時忘掉了不快,躊躇滿志要做飛天雕塑。 天是那樣藍,四周是那樣安靜,從未見過的壁畫,是那樣絢爛奪目。常沙娜興致勃勃地跟著父親在洞窟里走進走出,就像游走在變幻莫測的夢境里。 因方圓幾十里荒無人煙,無學可上,1944年春天,常沙娜到四百公里外的酒泉讀書。 每到學校放假,她就回到千佛洞,蹬著“蜈蚣梯”,和大人們一起爬進洞窟臨摹壁畫。 看她興致盎然,父親有空就過來親自指導,從構(gòu)圖、人物比例,到人物特征,都細細講解,因此練就了扎實的童子功。 身邊是慈眉善目的菩薩,頭頂上節(jié)奏鮮明的敦煌圖案,在安詳?shù)姆諊校I衬犬嫷靡猹q未盡。大家齊齊夸贊:“畫得不比大人差!” 常沙娜臨摹作品 人員缺乏,經(jīng)費不足,種種壓力讓父親焦頭爛額,他忽略了感情,忽略了家庭。 直到有一天,母親以看病為由離開了他們,這一去,再無消息。 父親說:“我恨她!” 常沙娜也恨母親,很長一段時間,她跟著父親叫母親“賤東西”。 弟弟嘉陵只有5歲,常沙娜退了學照顧家庭,她學著做鞋、做衣服,織毛衣,為弟弟做餅干。 相依為命的日子,她讀名著,學歷史、美術(shù)史,嚴格執(zhí)行父親為她量身定制的課程。 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帶著他們姐弟去重慶述職。途經(jīng)蘭州時,父親拿出隨身攜帶的一批畫作舉辦了畫展,其中,有幾十幅是常沙娜的臨摹作品。 “常書鴻父女畫展”引起轟動,蘭州上空,贊揚聲不斷,誰也無法相信,那些美麗精致的摹本,出自一個14歲的少女之手。 畫展還吸引了“山丹培黎學?!钡耐饧處熑~麗華,常沙娜亭亭玉立清秀可人,她越看越喜歡。 出于對才華的憐惜,她提出,愿意資助常沙娜到美國留學。 常沙娜與葉麗華 03 1948年春天,常沙娜跟隨葉麗華到美國,進入一所美術(shù)學校學習繪畫。 在葉麗華安排下,她站在波士頓街頭,梳著麻花辮,身穿錦緞旗袍,憑記憶默畫敦煌壁畫。神秘的東方藝術(shù),令觀者驚嘆不已。 抗美援朝爆發(fā)后,局勢緊張,美國社會對中國留學生充滿敵視。不顧還未完成的學業(yè),常沙娜只身漂洋過海。那是1950年底,她19歲。 回國后,適逢父親在北京舉辦大型的“敦煌文物展覽”,展出那天,她第一次見到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 得知常沙娜從小臨摹壁畫,又有留學經(jīng)歷,梁思成夫婦推薦她到清華大學營建系做助教。 那時,林徽因被肺病折磨,長期臥床,但她思維活躍,想法不斷。兩年時間里,她指導常沙娜走上藝術(shù)設計道路。 小到為外賓設計的禮品,大到人民大會堂建筑裝飾,常沙娜讓千年的敦煌壁畫煥發(fā)出了新的生命力。 在實踐中,她迅速成長起來,成為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一名優(yōu)秀教師。 常沙娜設計的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天頂 1963年,趁著帶學生到杭州實習的機會,她去看望大伯,正談得高興時,大伯突然問:“你想看看你媽媽嗎?” “想?!彼龥]有猶豫。隨著年齡增長,她漸漸理解了母親。 在大伯安排下,常沙娜見到了母親。面前的老婦,佝僂著背,手背上,青筋突起。 常沙娜無法把她和當年那個美麗的沙龍女主人、時髦洋氣的藝術(shù)家聯(lián)系在一起。 當年離開敦煌后,母親嫁給一位國民黨軍官,后來,軍官病死在監(jiān)獄。 為了生活,她又嫁給一個窮工人,還生了一個兒子,貧困之下,靠洗衣為生。 意外的是,失散多年后重聚,常沙娜沒有流淚,母親也沒有掉淚,只歉疚地說: “沙娜,我對不起你們,可是你不能只怨我一個人,你爸爸也有責任?,F(xiàn)在我也很苦,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一瞬間,恨沒了,對母親,常沙娜只有同情。 常沙娜與母親 從此,她每個月都會瞞著父親給母親寄錢,每次,母親都會給她寫回信:“沙娜,錢收到了,謝謝你?!?/p> 1979年,母親因心臟病突發(fā),永遠離開了人世。 一個月后,常沙娜找機會告訴父親:“媽媽去世了!” 父親愣了一下,問:“什么時候走的?什么病走的?” 過了一陣,他又問:“什么時候走的?”反復問了好幾次。 恩怨已成過去,晚年時,常書鴻在回憶錄中這樣反?。骸盎叵肫拮舆@幾年跟我一起遭受的痛苦,在怨恨之后,又感到自己心頭襲來的一陣自我譴責……” 莫高窟早已綠樹成蔭,百花爭艷,他讓敦煌煥發(fā)出了勃勃生機,然而,是以家庭破碎作為代價的。 1983年,常沙娜被任命為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院長,在這一職位上,她一干就是15年。 卸任院長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作為“敦煌的女兒”,她接過了傳承敦煌藝術(shù)的接力棒,寫書、開畫展,被譽為“敦煌圖案解密人”。 講述敦煌,是她永遠的主題。 她說:“我叫沙娜,敦煌又叫沙州,我時常感覺'沙娜’二字隱喻著某種緣分。正是這緣分,促使我跟爸爸走進了茫茫沙漠,走進了神奇的敦煌石窟。” 與敦煌的緣分,從出生就已注定;對敦煌的愛,讓她永遠熱淚盈眶。 常沙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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