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祖?zhèn)骼衔菀婚g，年久失修。偶然從壁中得古籍一本，篆體小楷，曰《修道記》。不知何人所寫，研讀數(shù)月，方理出頭緒，現(xiàn)擇錄幾段，以餐讀者，大意如此。

題記：

我在唐朝時，姓陳名耳，五十歲那年，妻子亡故，女兒出嫁，頓覺了無牽掛，再加上身患奇疾，腹脹如鼓，料想活不過多久，決心去尋訪大道。

后來在終南山遇到一個和尚，教我打坐參禪之法。

貞觀二年五月二十一，洞中第三十三日

早食薄粥一碗，野果一枚，跌坐榻上。

初時如明眼人處于大幽暗中，氣若游絲。漸漸氣息全無，心中澄明，身體如云似影，與太虛融為一體，了無掛礙。不知過了多久，豁然開朗，洞見自身五臟六腑，歷歷分明，腹中有一紫色長蟲，蠕蠕而動，知是病根所在，乃用手抓出，擲于榻前。

俄爾醒來，已是夕陽西下，頓覺心曠神怡，舊疾全無，榻前半尺長蟲一枚，赫然在目，身體卻毫發(fā)無損。

欣欣然，自鳴得意。

貞觀二年六月一，洞中第四十三日

最近十日，再無長進。一入定中，便貪念那日奇異境界，無法安住。

去和尚處尋求開示，和尚嘆了口氣說：

“修道須放下一切執(zhí)著，無論善惡境界，都是水月鏡花，不可貪戀，不可妄論神通，不可貢高我慢，否則便入魔道，種下業(yè)果。”

余不以為然。

貞觀二年七月十五，洞中第八十七日

今夜月朗星稀，清風(fēng)徐徐。

打坐至半夜時分，忽然心光迸射，黑暗山洞豁然清明如白晝，可以歷歷看到一只甲蟲順著墻根爬過，留下細細的痕跡。隨念可見遠處村落房屋，女兒正摟著外孫酣然甜睡。一個盜賊正從財主家的院子里翻出來，把一包金銀埋在樹林中的紫荊花下，而后惶惶然跌入河中淹死。靠山的破茅屋里，一個美麗的女子抱著咽氣了的母親在悲傷地哭泣…….

“好可憐的女子，宛如梨花帶雨！”我感嘆了一句，所有的境界馬上消失了。

月光灑進黑暗的山洞，我動了凡心。

貞觀二年七月十六，洞中第八十八日

余自覺道業(yè)已成，不知是真是幻，思謀去人間勘驗一番。

順山道健步如飛，自覺身輕如燕，真乃陸地神仙，不亦樂乎。

依昨夜境中所現(xiàn)，先到林中紫荊花下，果然掘得金銀數(shù)百兩。后去了女兒女婿家，見日子過得艱難，潸然落淚，留下黃金百兩，囑咐安分度日。

第二日尋到山根女子家中，見其母停在一張破門板上，女子無錢安葬，正嚶嚶哀泣。

余頓起憐香惜玉之心，贈銀五十兩，約定三日后相見。

三日后，余如約而至，皆因貪戀女子美色，女子亦感恩戴德，答應(yīng)與吾共結(jié)連理。

貞觀四年冬月二十日

女子守孝期滿，與吾擇日完婚。后于城中置宅院一座，兼開一家中藥鋪交付她，以便度日。

和尚應(yīng)邀參加婚禮，默然不語。

離別時，他囑咐余以后只可一心念佛，不可再坐禪，免得誤入歧途。

余口頭承諾，心中卻不以為然。

貞觀九年三月春

余在廳堂打坐，不久便入佳境，感覺身體化做一汪清水。五歲小兒隔窗觀望，見之，頑心頓起，拾一瓦片擲于水中，瀝瀝有聲。

余俄然驚醒，頓覺胸中痛楚難捱，似有一堅硬物，想再度入境取之，卻心慌意亂，道力無法企及。

如是三日，終難如愿，疾呼伙計去終南山請和尚。和尚迅速趕來，命家人伙計遠離，開示余悟入，慢慢有了境界，依舊化作清水，和尚從清水中拾出瓦片，疾病頓愈。

嘆息思忖，修道十年，已近花甲，終是脫不了人間酒色財氣，一事無成，還差點入魔，不禁暗自垂淚。

和尚勸慰一番，猶自嘆息。余痛定思痛，第二日便安頓了嬌妻愛子，決意去終南山二度修道。

貞觀十四年八月八日

秋風(fēng)怒號。我與和尚化緣歸來，路過一小溪，和尚提議脫了鞋襪蹚水過去。

余笑曰：“前邊不遠就是木橋，何不多走兩步？”

和尚嘆息一句：“天意難違?！蹦浑S我來到橋邊，遠遠見一紅衣婦人，腆著大肚子過來。

和尚垂淚曰：“這是你母親，明日辰時三刻，你將投胎生于她家?！?/p>

余聽了悵然若失，和尚曰：“大道豈可一趨而就，安心去罷！汝七歲時，我再來尋你?！?/p>

貞觀十四年八月九日

辰時一刻，和尚陪我打坐。余突然一陣迷蒙，失去知覺。俄爾清明，已身處一荒野，無日無月，灰蒙蒙一片。

正自彷惶，忽現(xiàn)漫山遍野兇惡鐵獸銅鳥，目若火炬，齒似刀鋒，奔走逐突，聲若巨雷，嚙吾血肉，扯吾筋骨。

余大驚，倉皇逃竄，見地上一黑洞，欲入內(nèi)躲避。忽聽和尚說：“不可入內(nèi)，倘若去了，來世便是爬蟲走獸！”

余聽了回頭繼續(xù)逃竄，又聽和尚說：“定住、定住，一切皆是幻象，你若不理，它便奈你不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dāng)做如是觀！”

余心中默念，一切恐怖境界轉(zhuǎn)瞬煙消云散，面前顯一戶人家的后院，一頭母豬正欲生產(chǎn)。余突然覺得母豬十分可愛，便欲趨前，和尚喝曰：“不可靠近，否則來世即是畜生！”

余大驚，穿墻進入一間臥室，見一紅衣女子正欲分娩，頓覺心曠神怡。

“去吧去吧！”和尚說。

余一陣眩暈，哇哇大哭，變成了一個初生男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