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生在嶺南水鄉(xiāng),落日橋頭,灘岸水鳥,漁舟返棹,流水人家,這些水鄉(xiāng)的景物,自然而然成為了靈魂紋身的起點,成為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眷戀。故鄉(xiāng)多河,多橋,從上游到下游,從這條河到那條河,那么多的橋,一道又一道,輕盈地跨越河面。河水,潮來潮往,陰晴不定,可以怒濤拍岸,也可以柔美多情。煙波之上的橋,四季有著變幻的面貌。春天的橋,架在碧綠的河水上,岸邊,是盛開的一樹樹花,如火一般的刺桐花,如霞一般的紫荊花。夏天的橋,迎接著一場場暴雨的沖刷,激浪之中,有蛋殼般漂浮河面的小船,兇險萬分地,終于靠岸了,泊到了橋洞之下。秋天的橋,俯瞰著迅猛暴漲的渾黃河水,如果臺風過境,暴雨持續(xù),河水超過警戒線,橋洞便消失在水底下了,污濁奔流的河水會漫上街面。冬天的橋,站在枯水期的河面上,有種孤零零的感覺,顯得異常安靜,這種安靜有種墨綠的幽深感,一場冬雨無聲降下,整座橋被浸潤在一片潮濕當中,冷雨夾雜著寒氣,沁入骨髓。記得兒時,故鄉(xiāng)的河上,還生活著許多傳統(tǒng)的疍家漁民。一艘艘魚排和船屋,在河面上飄飄浮浮,他們世世代代生活于江河,隨潮往來,捕魚為業(yè)。他們賴以生存的小船,夜晚來臨時,會泊近岸邊,在橋下常常會看到疍家的船,有人會到橋下找他們買新捕到的河鮮。在小孩子的眼中,疍家人與水共生,早晨船頭洗漱,中午在船艙里休息,晚飯桌擺在甲板上。身邊還有忠心耿耿的大黃狗,朝著路過的陌生人示威。他們與這江河風浪,好像早已融為一體。在波光粼粼的水鄉(xiāng),走過野草叢生的平緩河灘,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供船只泊岸的小碼頭,一疊石階斜落到水面,你可以走著走著,就把一雙赤腳浸入河水的沁涼中。沿著河灘奔跑,看見雪白的蘆花,看見綠玉的翠鳥,看見漁夫在一只倒扣的舊船邊織補漁網(wǎng)。四面八方的河流,巍然不動的石拱橋,石橋底下有橋洞,很多的年歲里都成了附近小孩們的秘密基地。水漲水退的橋洞,青苔總在沒有陽光的角落滋生。當風雨漫天時,岸邊的小舟兀自橫,整座石橋被雨水浸得清透溫潤。當風平浪靜時,架在江河之上的拱橋,好像是許多圓形組合起來的,因為無風而止的水中映襯著倒影,與橋組成了一輪輪圓圈,好像是在回環(huán)旋轉(zhuǎn),卻又不失堅固和穩(wěn)定的感覺。這個時候的石橋,靜默著,卻又欲語還休,如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一首簡單的詩,亦或是一幅黑白水墨畫。當兒時的我,有機會坐上一只小船,在水面上航行一段,我最喜歡的,就是駛進一個個橋洞了。坐在船上,要把手擱在船舷上,聽水聲櫓聲,聽來往船只的招呼聲,轉(zhuǎn)頭看四周的景物。在兩岸的柳坡、田野之中,小船曲曲折折地前進,沿途有應接不暇的風景,重疊翻飛的水鳥,一座又一座姿態(tài)各異的橋,五彩斑斕的山坡野花。離橋還有一段距離,從遠處,就可以看到有人撐著傘緩緩走在彩虹一般的拱橋上。當船進入橋洞,光線一下子暗下來了,如同暮色蒼然。橋洞是神秘的東西,經(jīng)過了它,誰知道將看見些什么?當船悠然駛過了橋洞,光線復又亮了起來。但在河道不遠的前方,一個新的神秘的橋洞又將顯現(xiàn)了,水面上那如半輪月亮似的橋洞?。?/span>多年過去,家鄉(xiāng)已在時間里變了一番模樣,舊街拆了,建了高樓,馬路也變寬了,不再有野草叢生的平闊河灘,河道上建起了巨大的閘壩發(fā)電,當年帶動城市發(fā)展的內(nèi)河運輸已經(jīng)式微,故鄉(xiāng)梧州,這個依水為生的城市,不再如曾經(jīng)的那樣船來船往,水運繁忙。終日游蕩的疍家漁民,式樣古樸的座座石橋,都慢慢消失了。對我來說,家鄉(xiāng)已經(jīng)太遙遠了,北上生活那么多年,我早已適應了北方冬日里的天干地燥,但兒時水鄉(xiāng)綿長的生活記憶,還是在我身體里貯藏著一份淋漓的水氣。輕輕打開手掌,那縱橫的掌紋似密布的水道,其間游動著無數(shù)解語而多情的魚兒,讓人能夠夢回少年時代的畫卷。是的,那些感受過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到一生。當有風吹過我的發(fā),飄于天際,一切一切,恍惚重新看見。但在剎那之后,我便從橋原來的一端,回到橋的另一端,世界由另一個世界,變回了眼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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