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

況周頤者，清末四詞家一。昔年入京時受提于王鵬運，早年與之并繼切磋，同校兩宋、元詞。葉恭綽《廣篋中詞》云即“夔笙先生與幼遐翁（王鵬運）崛起天南，各樹旗鼓。半塘氣勢宏闊，籠罩一切，蔚為詞宗；蕙風(fēng)則寄興淵微，沉思獨往，足稱巨匠；各有真價，固無庸為之軒輊也”

王鵬運系常州嫡傳，論詞有所謂“重”、“大”、“拙”三處，周頤得授其學(xué)，自一脈而襲，然龍榆生謂“其生性不甚耐于斠勘之學(xué)，而特善批評，頗與王、朱異趣。所為《蕙風(fēng)詞話》，孝臧推為絕作”（《中國韻文史》）。故況周頤又為清末四家詞論最為精專者，其所著《 蕙風(fēng)詞話》 5卷共325則，后又《續(xù)編》諸雜著凡136則，體帙之浩大，今古罕見。先有夏敬觀者為其詮評，筆者忝以狗尾，欲與初學(xué)者見之孔得。

《蕙風(fēng)詞話》藝論得處

• 作詞須從詞外得

《 蕙風(fēng)詞話》云：

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jǐn)避俗。俗者，詞之賊也。

況所謂詞得于詞外，即陸游所謂“工夫在詩外”也。凡詩詞一切文藝者，繩筆墨而能達(dá)意者，即是入門；復(fù)而能出新出奇者，即使入室；復(fù)而能共情者，便端坐高堂之上，足以開宗立派。然達(dá)之何意，出之何新，共之何情？皆是發(fā)端與喜怒哀樂，求諸于山川石鳥，終整矩于聲律之中。

詞中言詞，只是碗中放碗，故求詞之外，止在一“思”字，達(dá)者可思家國之大，窮則亦可思獨身微感。若稼軒“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所思在家國；若白石“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鷓鴣天》）則又所思在私情，其真求詞得詞乎？概求斯思得詞矣。

故況氏所謂“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路實寬正，然止在“讀書”“避俗”卻又未探根本?？鬃铀栽啤?strong>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論語》），所以作詞須從詞外得，又非止在讀書、避俗處，當(dāng)在學(xué)而思處。

• 詞以真為上

《 蕙風(fēng)詞話》云：

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為佳，且易脫稿。

真非止是詞骨，乃是文骨。今人陶短房君與添雪齋《影青詞》序中嘗言：“ 鈍者筆不應(yīng)心，黠者心不應(yīng)筆”。凡此二者皆不能達(dá)一“真”字，尤后者可鄙，況所謂“俗為詞賊”，尤不逮炫技之荼毒矣，買珠還櫝莫如是者。

若黃庭堅《兩同心》詞云：

“一笑千金。越樣情深。曾共結(jié)、合歡羅帶，終愿效、比翼紋禽。許多時，靈利惺惺，驀地昏沈。●自從官不容針。直至而今。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里挑心。記攜手，小院回廊，月影花陰?！保ā秲赏摹罚?/p>

“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里挑心”只拆的“好悶”二字，私傳以娛則無傷大雅，若傳與世中， “ 蕩天下淫心”雖云則過，弄潮處抵真惡道爾。又后主詞差池處，最看一真字。

如《謝新恩》詞云：

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又是過重陽，臺榭登臨處?！褴镙窍銐櫍暇諝?，飄庭戶，晚煙籠細(xì)雨。雍雍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

《虞美人》詞云：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竦耜@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謝新恩》精艷絕工，《虞美人》詞只明白道來，然孰高孰低？果絕勝處只在情真有無之間而矣。

• 初學(xué)作詞以達(dá)意為一

《 蕙風(fēng)詞話》云：

初學(xué)作詞，只能道第一義，后漸深入。意不晦，語不琢，始稱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來，令人神味俱厚。規(guī)模兩宋，庶乎近焉。

“意不晦，語不琢”即明白人話，況氏又云：

“凡人學(xué)詞，功候有淺深，即淺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淺而致飾焉，不恤顰眉、齲齒，楚楚作態(tài)，乃是大疵，最宜切忌?！?/p>

此二論可互取消息。初作詞者有二，一則是舊詩詞皆不曾涉獵之初學(xué)者，二則是只初作詞，而已備詩文筆力者。曰一者，便須知其中一二路數(shù)，亦步亦趨而摩習(xí)之，開頭說何事，中又接何事，末了又結(jié)何事，但須爛熟于胸，往后方能順逆其意，脫化出自我面目。終是以規(guī)兩宋，抑或是規(guī)清民，只是取法高低爾。若其二者，則點到即可，只須先知道曲調(diào)是適合表情，再則選其調(diào)以填之即可。個中消息，當(dāng)能自悟。

《蕙風(fēng)詞話》藝論失處

• 作詞起處非不宜泛寫景

《 蕙風(fēng)詞話》云：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韻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dāng)籠罩全闋，它題便挪移不得。唐李程作《日五色賦》，首云：「德動天鑒，祥開日華?！闺m篇幅較長于詞，亦以二句檃括之，尤有弁冕端凝氣象。此旨可通于詞矣。

作詞起處非“不宜泛寫景”，止忌一“泛”字。但得真情處，十之八九便是觸目生情，余后了了，皆是由此而及彼，此所謂“賦比興”之“興”。周邦彥《蘭陵王》詞起頭一韻便是“章臺路”，吳文英《高陽臺》落梅詞起頭一韻便是“宮粉雕痕,仙云墮影,無人野水荒灣”，此皆非實筆之佳制爾。

故起頭一筆，關(guān)緊處非是在虛、實景之間，而在于主題勾連處，或可籠罩全闋，如韋莊《菩薩蠻》之“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和江南老”，又可作興感發(fā)揮，如李清照《鳳凰臺》之“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此則視詞牌聲情而變，又與來龍去脈而相關(guān)。詞藝錄丨詞牌中句讀、韻位變化與聲情關(guān)系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重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而P凰臺上憶吹簫》李清照。

而倘若起頭便泛了過去，往下則散，散則不成篇，今人作詞多有此病，尤愛學(xué)所謂“章法結(jié)構(gòu)”，起筆便顧左右而言其他，此真緣木求魚。

• 今人不用學(xué)花間

《 蕙風(fēng)詞話》云：

《花間》至不易學(xué)。其蔽也，襲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謂麒麟楦也?；蛉∏叭司渲幸饩?，而紆折變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艷，詞之風(fēng)格日靡，真意盡漓，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或猶近于沉著、濃厚也。庸詎知《花間》高絕，即或詞學(xué)甚深，頗能窺兩宋堂奧，對于《花間》，猶為望塵卻步耶。

《花間》諸詞，今人若女子為之尚足稱道，若男子為之，娘媚特俗。概《花間》止帝制文風(fēng)流毒而已?？v觀《花間》詞，何以見“沉著”、“濃厚”？止艷厚而已，其中能得沉著者，止寥寥數(shù)家，寥寥數(shù)首而已。似歐陽炯《江城子》、溫庭筠《夢江南》、韋莊《菩薩蠻》等詞，《花間》能得之幾？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沼泄锰K臺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江城子》歐陽炯

又古人作閨怨詞，大多只在寄托難言之隱，或比以君臣，今人作詞須為此乎？若男子流連“蘭麝細(xì)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肌骨細(xì)勻紅玉軟，臉波微送春心”等句式處，真軟骨爾。

故《花間》詞，今人絕不用學(xué)，古文人風(fēng)流事已隨風(fēng)流，古女子之梳妝處真又能敵今人？艷科之屬，當(dāng)應(yīng)望塵卻步。

結(jié)言

《蕙風(fēng)詞話》凡則巨篇，斷難以一文可數(shù)，余意攤文而化，以盡翔實。又雖是“得”“失”兩作分談，然況氏中言卻總半句對又不對，故雖論得處，實則又有論失處，概莫一得失而一刀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