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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步(班宇)

 儲氏藏書 2022-01-12

木木說,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我問,什么歌?木木閉上眼睛,沒再說話,好像還輕輕吐了口氣。在她面前,橫著一塊模糊的熒光屏,泛黯的塑料薄膜尚未揭去,上面鼓著不少氣泡,像是里面那些企鵝、北極熊和獨眼貓在水中各自的呼吸。沒有聲音。它們的嘴向前努著,短蹼狀的前肢來回比畫,不知到底在講些什么,沒過多久,便又坐著一艘墨綠色的燈籠魚艇匆忙離去,像是要去辦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留下一長串氣泡。大大小小的圓圈,與海水一起,從屏幕里奮力向外涌來。

很應景,木木正坐在一艘黃色的潛水艇里,毫無疑問,披頭士專輯封面的造型,《黃色潛水艇》也是我最初會唱的幾首英文歌之一,歌詞簡單,像童謠。很少有人知道,這首歌是保羅·麥卡特尼寫的,鼓手林戈·斯塔爾演唱,跟列儂扯不上太大關系。我也是到了一定年齡才發(fā)現(xiàn),他們樂隊那些我喜歡的歌曲,基本上都不是列儂所作。但初聽時不會想那么多,那陣子,我剛跟小林談戀愛,她愿意聽,我就循環(huán)播放,放著放著,她跟我說,以后要是結(jié)婚了,想把這張封面畫在臥室的墻上,這樣一來,每天就像睡在潛水艇里。我覺得有點俗。夜深人靜,還要乘船去尋找神秘之海,十分顛簸,心力交瘁。我既沒贊成,也不反對。當然,這個愿望最后也沒能實現(xiàn),裝修把我們搞得心力交瘁,到了后期,基本是任人擺布,工程隊的監(jiān)理說什么樣的吊頂好看、什么牌子的涂料合適,我們就起立鼓掌,完全服從。剛住進去時,家具很少,連窗簾都沒有,室內(nèi)空蕩,說話都有回音,像在山洞里。夜間躺在床上,映著外面的光線,小林安慰自己說,還是白墻好,像一張畫布,怎么想象都行,潛水艇里也應該有一面白墻。

理發(fā)器電機振動的聲音時大時小,好像在鬧情緒,李可皺著眉,向后使勁甩了幾下,這下可好,完全沒了動靜,她反復推動幾次開關,跟我說,哥,沒電了,得充一會兒。我說,不急。她抱怨道,不扛用呢,下午剛充的。又轉(zhuǎn)過頭去,跟木木說,你繼續(xù)看動畫片,等會兒小姑再給你剪,行不?木木睜開眼睛,跟她說,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呢。

商場里禁煙,我跟李可不敢遠走,躲進休息間里偷著抽。休息間也是倉庫,被雜物灌滿,相當凌亂,地面上還有一攤沒來得及收拾的碎發(fā)。我將一塊巨大的紅色凸形積木拖至門口,斜坐在上面,把煙點著,扭過身體盯緊外面的木木,她打了個哈欠,流出一小顆淚珠,似乎想去揉一揉眼睛,又伸不出手來,圍布太長,只鼓出來兩個拳頭,上下躥動,找不到出口,她看著樂,我也跟著樂。李可騎在一匹積木斑馬身上,兩腿蜷著,身體前后晃蕩,問我說,哥,樂啥呢?我抖了抖煙灰,說,沒事。李可說,哥,你的腰怎么樣了?我說,不太好。李可說,醫(yī)院怎么說的?我說,三四,四五,骶骨,三節(jié)突出,要么忍著,要么手術,別的都白扯。李可說,盡量別做吧,聽見“手術”倆字兒都害怕,現(xiàn)在什么癥狀啊?我說,走路或者站著時間一長,腰疼腿麻,必須得休息一會兒,間歇性跛行,有意思不,三十來歲,武功全廢。李可說,那不至于,我有個朋友,家里祖?zhèn)髦委熝?,他爸是足球隊的隊醫(yī),我?guī)氵^去。我說,足球隊都解散了,還啥隊醫(yī),以后再說。李可說,小林最近怎么樣???我說,我上哪知道去,應該挺好的。李可說,心真狠啊她。我說,不說這些,趕緊剪,完后我得帶她回家做手工,后天萬圣節(jié),幼兒園有活動,一天天的,變著法折騰。

晚上八點半,理發(fā)結(jié)束,李可垂著手臂,與木木同時扭過身子,一齊望向我,眼神期盼,像在征求意見。一顆蘑菇頭,也像鍋蓋,倒扣在腦袋頂上,躍躍欲試地準備接收一些地表之外的信號。不錯,這也是披頭士的同款。兩人的臉上都是頭發(fā)茬子,眼眶盈著一圈淚水。太困了,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然后豎起大拇指,跟木木說,完美。木木說,南瓜。我說,什么?木木說,崔老師告訴我,明天我要演一個南瓜。我說,南瓜很可愛啊。木木說,不可愛。我說,那你想演什么?木木說,不可愛。我說,好的,不可愛。木木說,我什么都不想演。

李可送我們到電梯口,轉(zhuǎn)身回到店里,把自己塞進轉(zhuǎn)椅,盯著動畫片愣神兒,跟個沒家的小孩兒似的。理發(fā)店開了半年多,生意一般,會員卡沒辦出去幾張,前幾天又跟我借了一萬五千塊,沒說做什么,我也不問。知道得越少越省心。我媽一直不同意李可做買賣,不讓我拿錢,我都是偷著給。為此,小林當初還很不高興,每次吵架都提,沒完沒了。不過現(xiàn)在無所謂了,家里只有我和木木。我們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像歌里唱的,我們的生活如此美滿,我們有著自己想要的一切,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海洋,還有那艘黃色的潛水艇。聽著浪漫,像一個童話。實際情況則難以描述,不過我正在一點點恢復秩序,讓一切看起來盡量如常。在這一點上,木木比我做得更好些。

房子是十年前的回遷樓,現(xiàn)在已是棄管小區(qū),大門四敞,任意進出。一二層是門市,開了兩間小超市、一家面館、一個按摩院,棋牌室倒是有四五家,徹夜不休,這會兒基本上是滿員狀態(tài),正在酣戰(zhàn)。有人站在玻璃窗外圍觀。我們繞到樓后,走上臺階,經(jīng)過一條隧道似的緩步臺,約有百米,平坦而狹長,我跟木木打過幾次賭,比誰先跑到單元門口:總是她贏。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對此并無興趣,對勝負也沒感覺,只是為了陪我而已,我也就沒什么心情。緩步臺的左側(cè)如懸崖,下面是無聲的幽暗,另一側(cè)是住戶們的北窗,拉著厚厚的簾布,或用無數(shù)的廢紙箱堆積遮擋。我時?;孟?,里面住著一只等待解救的松鼠,而那些箱子是它的武器,舉過頭頂便能進攻,也可以作為防御,躲在里面過冬。我把這個想法跟木木講過。木木說,不對,有一次見到了那個人,踩在箱子上,穿著厚厚的爪子拖鞋,是個女的,不過長得確實挺像松鼠,也許是花栗鼠吧,我感覺。她說,但是,我也想要一雙那樣的拖鞋。

太平洋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島嶼,又長又窄,植物稀少,沒有居民。這里不是任何一片陸地的支脈,而是直接從海底升起來的,像大海的一截脊骨。它的北面是溫水,南面是冷水,走不多久,就能體會到兩個不同的季節(jié),一邊是不歇的驟雨,一邊是充沛的日光。山巖排成縱列,陡峭而鋒利。一九三二年,一艘澳大利亞的科考船發(fā)現(xiàn)了這座小島,剛一登陸,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到處都是船只的殘骸,龍骨折成數(shù)截,柚木甲板被侵蝕風化,偶見細小的白骨,被風一吹,如在抽搐??偠灾?,誤入了一座孤零零的墓場。更恐怖的是,這座島嶼自己還會說話,船員在岸邊能聽見有聲音從內(nèi)部傳出來,一陣急促而空洞的聲響,之后是另一陣,音階無法分辨,但又極富韻律。有幾個水手認為,這座島是宇宙的竊聽器,能聽到天體之間的對話。這并不是一個好兆頭,類似的說法總會在他們之間流傳。夜晚安寧,待到次日,這種聲響演變成為巨大的噪音,鋪天蓋地,他們被迫醒了過來,放眼一看,艙外是數(shù)萬只企鵝,密密麻麻,形成一道黑白相間的曠野,朝著海岸線不斷涌來,將他們的船只團團圍住,來回掀動。沒人知道它們竟是這樣危險,并且如此有力。企鵝的面色陰沉,振著前肢,伸開脖子,長喙一開一合,喉嚨里發(fā)出嘆氣似的哀叫,要將不速之客驅(qū)逐出境。有位科學家準備仔細觀察記錄,剛一下船,便被叼住褲腳,幾只企鵝甚至跳到了半空,好像會飛一樣,不斷啄咬著他的衣衫,直至撕爛??茖W家大喊大叫,帶著滿身的傷口,狼狽地逃了回去。

聽到這里,木木笑出聲來,問我,他是怎么逃的?我齜起牙,一邊揚著腦袋,一邊夸張地揮動胳膊,高抬雙腿,向前奔跑幾步,然后蹲在地上,捂緊心臟,張大了嘴使勁呼吸。木木也學著我的樣子,仿佛身后有企鵝追趕,小聲尖叫著,來到我的身邊。風將一部分變黃的樹葉吹落在地,如遺失的海星。我拾起一片,抬頭遞給木木。她舉著葉梗,擋住自己的臉,說了幾句聽不懂的怪話,便又撲在我的身上,大口地喘著氣。我回望過去,數(shù)盞吸頂燈的倒影映在窗里,懸于上方,模糊的反光積聚著,照出大面積的灰白色的霧,在夜晚里蔓延??諝夂懿?。秋天總是這樣,好在就要結(jié)束了,然后是冬天,木木出生的季節(jié),像世紀一樣漫長,無盡無休,驟然消逝。小林離開之后,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有了一個女兒,每一個時刻里,她都在為我反復出生。

睡覺之前,木木跟我媽通了個視頻電話。我媽問她,你想奶奶不?木木說,我想爺爺。我媽趕緊喊我爸過來,說,氣人不,說她想你呢。等我爸走到攝像頭跟前,她又說,我想看一看奶奶。折騰了幾回,她開始用手背揉著臉,我掛掉視頻,熱了牛奶,又帶她去洗漱。收拾衛(wèi)生間時,木木自己悄悄坐上便盆,半天沒有動靜,等我晾好衣物,她低聲跟我說,爸爸,我尿不出來。我說,不要緊,我們?nèi)ニX。木木說,我怕又要尿床。我說,沒關系的,放松心情,尿了再洗,不怕。木木搖了搖頭,看看我,又點了一下頭。

我把她抱到小床上,裝進睡袋,她試著跳了幾下,噔,噔,噔,還給自己配了音,神態(tài)興奮,看起來也像一只小企鵝。每天晚上我都會這么想,卻沒對她說起過。穿上睡袋模仿企鵝是小林與她之間的睡前儀式。小林無論學什么都惟妙惟肖,還對我們進行過嚴格培訓,比如,如何扮演一只企鵝:兩只手放在腰部,掌心向下,指尖朝前平伸,左右手交替下降,身體隨之左右搖擺。按此做法,一扭一晃,沒個不像。事實上,小林的肢體語言極為豐富,不僅能模仿動物,還會表達情緒。她以前教過我,如果要表示憤怒,就將五指在胸前撮攏,瞬間向上抬動,同時伸開手掌,在心臟里放了一團煙花;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那就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輕輕摩挲這只手的拇指指背。我照她說的做,動作不難,節(jié)奏不好把握,小林說我看著像一只正在數(shù)錢的狗熊。她的頭發(fā)遮住半張臉,笑得很開心。很少有人知道,小林的一只耳朵聽不到聲音,先天性小耳畸形,自學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手語。

木木說,爸爸。我說,閉眼睛,睡覺。木木說,我有點睡不著。我假裝打了幾聲呼嚕。木木說,爸爸,爸爸。我說,嗯?她說,大喊大叫的一天。我說,什么?她頓了一下,說,你看過沒,那本書。我說,沒。她說,我好像看過。我說,家里有嗎?她說,我記得有。我說,明天我找找,咱倆看一遍。她說,爸爸,明天,明天我不想遲到。我說,你現(xiàn)在睡覺,我們就不會遲到。她安靜下來,但沒睡著,在床上蹬了半天,才老實了。呼氣聲柔和而均勻,像鐘表一樣,將余下的時間一一剝落。我暗暗祈禱,希望她今晚不要尿床,之前洗過的床褥還沒曬干。再去買一件的話,怕是也來不及。

我問過李可,如果你是小林的話,要怎么辦,會做出跟她相同的選擇嗎?當然,我很清楚,這種事情因人而異,不可能存在統(tǒng)一的標準答案,他人的結(jié)論只能作為一種參照,甚至起不到任何安慰效果。問題過于復雜,沒人真正清楚你生活里的全部變量。選項卻總是那么幾種,每一個都簡單得近乎殘忍,不可理喻。中間的推導過程卻是極為艱難的。如果要用手語表示,也許是以食指抵住太陽穴,來回鉆動幾下。

李可想了半天,不難看出來,她很想站在我的立場說話,最終不過是嘆了口氣,跟我說道,哥,你別問我了,我真不知道。我說,行。李可說,這事兒,有時候想想,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我對嫂子的態(tài)度,實在談不上多好。我說,但也沒那么差,過得去,你別多想。李可說,咱家這些人你還不了解?都向著你,無論你說了啥、做了啥,都站在你這邊兒,到了今天這地步,我也犯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害你。我說,這跟你們誰都沒關系的。

我有一萬種的解釋方式,來印證我和小林的行為均無原則性的問題。比方說:既然我們公認的生活是那么正確并且一貫正確,那么,不甘心自己被此俘虜之人,只好通過偽裝與冒犯來展示自己的存在。再比方說:這并不是我們個人情愛之事,無所謂奉獻與虧欠、忠貞與背棄,而是生命本身存有的無可彌合的裂隙,凡途經(jīng)此者,必然陷落于更大的痛苦、神秘與真實。但這些說法都沒什么用。尤其在我跟木木單獨面對生活的時候,一切仿佛進入一個科學的、可被計量的體系之中:早上六點五十分起床,七點半出門;周一、周三有英語課,下午四點半帶著水壺和餅干去接她,再送到培訓學校;周二、周五是跆拳道課和表演課,下午五點半放學;周六上午學半天的舞蹈,前一天晚上,要根據(jù)上次的視頻將那些動作復習一遍。黃色潛水艇永遠消失在深海??蛷d里縈繞的,只有《小鈴鐺》和《螞蟻掉進河里邊》。有只小螞蟻呀,掉進河里邊。它在哭,它在喊,誰也聽不見。波里滾呀,浪里翻,眼看把命喪呀。嗨呀,嗨呀,多么渴望登上岸。

木木睡得很熟,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呼嚕的聲音,鼻腔也有點堵,我擔心是不是今天洗澡時著了涼,畢竟還沒到供暖的日子,她又很討厭浴霸,覺得太過刺眼,不夠友好。真沒辦法。我貼在她的床頭上,仔細聽了一會兒,直至聲音逐漸平息,然后打開筆記本開始干活。一幀一幀地過,相當無奈,很多想法不寫清楚,底下的工作人員就會把視頻剪得一塌糊涂,毫無邏輯可言。我以前在臺里干新聞,根據(jù)百姓提供的線索,每天到處跑一跑,也不覺得辛苦,還比較適應;年初時,家里有些變動,我就申請調(diào)去節(jié)目組,結(jié)果可好,時間雖相對可控,操的心卻多出幾倍,天天就是個改,上面也沒有具體建議,反正就是不斷調(diào)整,材料就那么多,東刪西減,到后來自己都麻木了,看好幾遍也不知道到底想表達啥。很長時間以來,臺里的效益一直不行,工資方面就更別提,已經(jīng)壓了半年多,人家也不說不給,你管他要,答復就倆字兒:緩發(fā)。能挺住就挺著,挺不住就自謀出路。好像從小林走后,我就沒往家里拿過什么錢。

有時候我想,小林辭職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不單是因為我。她在電視臺上了九年的班,連個編制都沒混上,確實沒多大意思。小林在二○一○年入的職,我比她早一年多,剛開始根本沒注意過她,當時我在跟電臺那邊的一個主持人談朋友,關系也不穩(wěn)定,今天好明天分,打得不可開交,不打就更過不下去。那陣子我自己租房子住,隔三岔五,總有別的女孩過來,主持人剛發(fā)現(xiàn)時,完全不能接受,我一頓挽留,辦法用盡,后來又有過幾次,她發(fā)現(xiàn)了也不提,裝沒看見,態(tài)度冷漠。我媽比較喜歡她,畢竟嘴上能說,也很會來事兒。我媽有個關系不錯的同學在臺里當領導,那時還沒退,費了挺大勁,好說歹說,給她弄了個臺聘,然后我倆就徹底分手了。實話說,我一點兒都不怪她,主要是鬧騰幾個來回,也沒什么熱情了,辦完這個編制,反而輕松一些,算有個交代。但那時的情緒確實比較差,全臺都知道我倆的事情,她倒不太在意,工作照常,談笑風生,我就不太行,不敢往大道兒上走,覺得特有壓力,天天低著個腦袋抄近路,誰也不瞅,戴著耳機,放的都是死亡金屬,在草坪上踩出一條荒蕪的小徑。不是怕誰笑話,也不是因為歲數(shù)不小了,連對象都處不明白,而是覺得年齡也不算大,精神卻消耗殆盡,一切像是走到了盡頭。

在此之后,有幾天晚上,我在樓上加班,才開始留意到小林。每天晚上六點半左右,我在二樓的吸煙室里抽煙,看著其他部門的同事下班往外走,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小林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背著雙肩包,底下掛著一只戴墨鏡的熊貓,搖來晃去,不斷敲著她的屁股,像一條驕傲的小尾巴。她從不走大路,總是沿著我踩出來的那條小道兒,一步一步往前走,且很細心,謹慎躲避兩側(cè)的草叢,有時候還要跳一下,如遇礁石。從上面看去,很像是緩慢經(jīng)過一片兇險的暗綠色深海。我覺得這人很無聊,侵占我的成果不說,內(nèi)心戲還不少,下個班而已,當自己在打冒險島。觀察了四五回,有點改觀,正好我有個新節(jié)目,需要跟她對接籌備事宜,就有了一些聯(lián)絡。只要我看到她下班,踏上那條小路,就撥一下她的電話,響一聲就掛掉,然后發(fā)條信息,說點有的沒的。這時,她往往會舉著手機停在草坪中央,噼里啪啦地打字,措辭精確,頗有禮節(jié)。她回復過后,沒等走幾步,我迅速再發(fā)一條,她停下來,又開始打字,那條小路她經(jīng)常要走上半個小時。我總是很恍惚,覺得自己正在控制一個游戲角色,個子小小的,腦袋瓜兒上飄著一頂白帽,胃口很好,愛吃草莓和香蕉,走路帶風,前面是火焰、滾石、下沉的云彩與橫著走路的餓鬼,我按一次鍵,她就可以順利逃開一回,雙臂擺動,繼續(xù)前進,去解救被封印的戀人,而我卻總想讓她慢一點通關。

杰克拍著肚皮,打了個飽嗝,說道,今年的收成真不賴,我又可以快活地過冬啦。魔鬼說,好心人,你種了些什么?杰克說,土豆、白菜、西紅柿。魔鬼說,能不能分我一些?我三天沒吃過飯了,餓得走不動路。杰克說,那當然,當然啦。魔鬼說,我會保佑你的,親愛的朋友。杰克說,但是,既然我們是朋友,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魔鬼說,閣下,您說說看。杰克說,夏天時,我的皮球不小心卡在樹杈上了,一直取不下來,而我又不會爬樹。魔鬼說,樂意效勞。兩人蹦跳著兜了一圈,來到一棵大樹旁邊,杰克指向上方,魔鬼望過去,大樹忽然伸出雙手,將魔鬼死死抱住。魔鬼來回扭動身體。

大樹說,哈哈。杰克說,哈哈,中計了吧。魔鬼說,這是怎么一回事?杰克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大樹說,哈哈。魔鬼說,求求你,放開我吧,有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杰克說,我要吃不完的土豆、蛋糕,還有美味的烤肉,我要永遠都過這樣的好日子。魔鬼垂頭喪氣,點頭允諾。大樹說,哈哈。然后松開了手臂。魔鬼叉著腰,跺腳說道,杰克,咱們走著瞧。

大樹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如被伐倒。魔鬼立在后面,面目莊嚴,吸了兩下鼻子。杰克蹲在地上,雙手捂臉,眼睛在指縫間來回亂轉(zhuǎn)。兩個女巫走了過來,齊聲問道,你怎么了?杰克抬起頭,說道,為什么一直是夜晚,我什么都看不見?其中一個女巫伸出手指,對著空氣畫了個圈,二人若有所思。一個女巫說道,可憐的杰克。另一個說道,他真可憐。第一個說,原來這一切都是魔鬼的過錯。第二個說,他真可惡。第一個說,我們來救救他吧。于是兩個女巫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揮了揮魔法棒,指向左右兩側(cè)。一段急促的音樂響了起來,幾秒鐘后,舞臺后面冒出來兩只胖墩墩的南瓜,奓起胳膊,橫挪著步伐,來到中央。南瓜的扮相古怪,肚子上套了個橘色的救生圈,腦門兒還貼了幾顆星星,閃閃發(fā)亮。女巫說,杰克,這是我們?yōu)槟阏賳镜哪瞎蠠?,請你把它帶在身邊。南瓜們主動移向杰克,將他攙扶起來,三人圍著女巫們轉(zhuǎn)了一圈。杰克行了個禮,說道,謝謝,我又能看見啦,世界真美好,感謝你們。兩個女巫手拉著手,跳著舞離去。倒在地上的大樹忽然叫了一聲,哈哈。然后滾了一圈。全劇終。

木木出了一腦袋汗,我用手帕蘸了些溫水,一點一點給她卸妝。木木問我,你看見我了嗎?我說,看見了啊。木木說,我都化妝了,你怎么還能認得出來?我說,脫了馬甲我照樣認識你,今天表現(xiàn)不錯,特別可愛。木木說,但是我什么也不想演。

出門之后,她看見了我媽,掙開我的手,直接奔了過去,貼在身上不放,非要抱著。我媽的腰也不好,就讓我爸扛著她回家,走兩步跑兩步,一路樂得不行。我和我媽跟在后面。我媽說,今天吃餃子。我說,行,都愛吃。我媽說,沒用。我說,什么?我媽說,學這些玩意兒,白花錢,我感覺沒用。我說,現(xiàn)在都學,不能落后。我媽說,以后在社會上誰能當個南瓜?。肯衲闼频?。我說,你也不懂,別管這些了。我媽說,小林咋沒來?我說,沒告訴她。我媽說,最近沒聯(lián)系?我說,很少。我媽說,可真夠一說,這媽當?shù)摹N覜]說話。我媽又嘆了口氣,說,你這爸當?shù)陌 ?/p>

吃完飯后,外面下起雨來。木木開始流鼻涕,臉頰泛紅,有點發(fā)蔫。我媽說,今天別折騰了,在這里住,我給她洗個熱水澡,晚上跟我睡,得注意觀察,這季節(jié)可別感冒了,不愛好。我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我爸在看電視,里面放的是陳佩斯的小品。我想起許多年前,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過后,總會放一部他演的電影,有時是《父子老爺車》,有時是《二子開店》,都很滑稽,每次我都下定熬夜的決心,卻總是看個開頭就睡著了,直到現(xiàn)在也沒看全過。我們家已經(jīng)很久沒聚在一起過年了。前年是我媽生病,在醫(yī)院里搶救,忙得人仰馬翻,白天黑夜連軸兒轉(zhuǎn)。去年是李可,被傳銷的騙到廣東,好不容易逃出來,也沒買上機票,大年三十,打電話就是個哭。今年輪到我跟小林,在家里待到正月初五,哪兒也沒去,誰也沒見,相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盯著那面白色的墻壁。

木木身上裹著浴巾,腦袋上包著一條粉色的枕巾,被我媽從衛(wèi)生間里拖出來,兩只腳還沒完全干,在地板上踩出一溜兒水印。孩子長得就是快,不知不覺,幾個月前,一條浴巾也還勉強夠長,現(xiàn)在就完全不行了。外面的雨聲很大,伴隨著隱隱的雷鳴,木木跑來我這邊,撅著屁股,上半身趴在沙發(fā)上,很急促地喘著氣,也不講話,我伸過手背,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摸一下自己的,好像我的更燙。這時,手機震了一下,小林發(fā)來消息,問我:今天演節(jié)目了?我回道,是。小林說,錄下來了嗎?我說,沒來得及。小林說,我跟她視頻一下?我說,在我媽家。她就不再回復了。沒記錯的話,本月之內(nèi),這是她第二次跟我聯(lián)系,上一次是提醒我拍生日照需要提前預約,以及記得去補一針流感疫苗。還有三個小時,這個月就要過去了。

我本來以為,向木木解釋小林的離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確實不知怎么說為好。李可說,你可以跟她講,爸爸媽媽雖然不住在一起了,但對你的愛是永遠都不會變的。我心里說,你真是沒有孩子,這種話講不出口的。一個問題接下來就是許多個問題。為什么不在一起了,為什么別人的爸爸媽媽還在一起,為什么離開的人是媽媽,為什么對我的愛就永遠不會變,你們之間的愛不是變了嗎?自己答不上來,就別指望能說服得了任何人。小林剛走時,木木住在我媽家里,天天鬧,使勁喊,嗓子都破了,哭得筋疲力盡才能睡著,到了后半夜,經(jīng)常忽然自己在床上站起來,閉著眼睛說,媽媽呢,我要去找媽媽。我媽也心疼,一邊哭,一邊抱著她來回走圈,念經(jīng)似的說著話,唱遍所有能想起來的歌謠,連燈也不敢開。到后來,我媽的身體實在吃不消了,住了次院,我就接回到自己這邊。也是奇怪,木木跟我在一起,從沒主動問過小林的事情,好像我們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有時我覺得,我跟木木更像是一對戀人,對彼此的前任避而不談,即便她的存在無法抹去,像是一塊堅冰,或者一座島嶼,從大海里升起來,橫亙在我們中間,始終無法融化與跨越。

關燈許久,木木也不睡,一直在說話,笑個不停,隨后又下了床,跟奶奶說,我去看一眼爸爸,跑來我的房間。她在地上晃了一圈,發(fā)現(xiàn)我還沒睡,便爬到床上來,躺在我的身邊。我媽跟了過來,對木木說,快回屋,幾點了都。木木說,但是我還是想跟爸爸一起睡。我跟我媽說,跟我吧,習慣了,讓她在這兒睡,我看著她,沒問題的。

窗外的雨聲漸弱,風卻刮起來了,涼颼颼的,從窗戶縫兒里往屋里鉆,發(fā)出一陣陣虛弱的顫聲。我給木木又加了層毯子,她蹬掉,我再蓋上,她又給踹開了。就是這樣,在幾乎所有事情上,我都犟不過她,不知道脾氣隨誰。木木說,爸爸,給我講個故事。我說,沒有故事,睡覺。她說,我睡不著。我想了一下,問她說,你想演女巫,是嗎?她說,我不想演女巫。我又問她,那你害怕魔鬼嗎?她說,不害怕。我說,其實我覺得,今天的那棵大樹更像是魔鬼啊。木木說,不是。我說,為什么?她說,不像魔鬼,不是。我問,為什么呢?她說,大樹是辰辰啊。

有一天下班時,剛好看見小林走去那條小路,我跟在身后,走到中間,喊了她一聲,她左看看,右看看,又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后來我才知道,單耳聽不見的人,很難辨別聲音的來源方向,所以在某些時刻,小林的動作顯得有些遲緩。她的右耳健全,我們走在路上,她就總貼著我的左邊,看起來像在保護我。無數(shù)車輛從她身邊飛馳而去。我比較不適,總想拉過來一把。聽我講話時,她習慣性地將頭側(cè)過來,仿佛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極為虔誠,這樣一來,我反而不知怎么說為好。

項目的進展并不順暢,籌備尚未結(jié)束,就被上面喊停,我的心情卻比從前好了一些。那段時間里,我跟小林相處得比較愉快,她很聰明,經(jīng)常是我的話只講一半,她就完全明白了,但會堅持著聽完,確認全部細節(jié),再去執(zhí)行。到了后來,我對她的信任度逐日增加,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想聽聽她的看法。她很有耐心,一點一點為我拆解,卻極少談論自己,每次問起來時,她也只是擺擺手,對我說,實在是沒什么可說的,人生履歷就是這么簡單——離家上學,順利畢業(yè),在臺里實習,簽合同轉(zhuǎn)正,上班下班,被拖欠工資。我問她,有什么愛好。她說,也沒什么,都不怎么逛街,只喜歡在家里聽聽歌。

我們就在她租的房子里面聽歌。我?guī)チ藷o數(shù)張唱片,各種風格都有,一聽就是一個晚上,我喝著啤酒,她偶爾處理一些工作,或者準備公務員考試,反正總有些事情要做。她不愛聽金屬和朋克,覺得吵鬧,喜歡古典,但聽不太懂,版本復雜,沒心思鉆研,最喜歡的還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些民謠,鮑勃·迪倫或者瓊·貝茲的歌。小林問過我,如何看待他們二者之間的關系。我說,貝茲當時的名氣更大一些,熱衷社會運動,投身其中,迪倫很害羞的,對這些也不太感興趣,在自傳里寫過,第一次看貝茲演出時,目光便久久不能移開,覺得她榮耀又圣潔,如花環(huán)一般,幾乎無所不能,嗓音美妙無比,像是在為上帝獻唱,能驅(qū)逐世上全部的厄運。小林又問,那你怎么看待我們之間呢?我說,我以前總在樓上抽煙,看著你自己走上那條小路,總會想起一位美國作家的詩句,他說,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人跡罕至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小林說,你喝多了?我說,絕對沒有。小林撇了撇嘴,沒再講話。我說,那你怎么看呢?小林想了想,說道,答案在風中飄,我的朋友,答案在風中飄。

木木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以為在逗我,便回捏過去,她又用力拽緊了手指,我才反應過來,她是想讓我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個人,穿著一件棕色的羽絨服,長及腳踝,在這個季節(jié)里,稍顯夸張,半長的頭發(fā)披在頸后,踩著一雙高跟鞋,趿在地面,發(fā)出噠噠噠的響聲,仿佛抬不起腿來,隨時都會暈倒。我想了一下,說,松鼠?她先說,是。又說,不是,是花栗鼠。我問,有啥區(qū)別?她說,更小一點,但頭很大,還演過動畫片。我說,那你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克f,啊,我可不要。

木木對于命名特別嚴謹,我在手機里收藏了一篇很長的文章,是《小馬寶莉》的角色介紹,數(shù)目近百,她總會要求翻看講解,一遍又一遍,從不厭煩。我時常讀得眼花繚亂,木木卻幾乎都能叫上名字來,也熟悉每一匹小馬的秉性,甚至對會不會飛、在哪一集出場等細節(jié)都了若指掌。最開始她喜歡的是云寶,性格外向,熱愛冒險,絕招兒是彩虹音爆。最近比較傾心于月亮公主,有點孤獨,略帶神秘,被放逐到月亮上一千年,曾對此很不滿,企圖讓世界陷入永久的黑暗,后被感化,經(jīng)常去解救那些噩夢里的小馬。

我們走到單元門口時,長得像花栗鼠的那個女人還沒進去,她的雙手插在挎包里,像是在找些什么。我和木木停止對話,一起望向她,總覺得她要跟我們說點什么,她看著我們,眼睛瞪得很大,睫毛一閃一閃。我有點不好意思,微笑著對她點點頭。她沒回應我,而是蹲了下來,將衣服前襟攏在膝蓋上,說道,木木?木木往我身后躲了躲。我很好奇,轉(zhuǎn)頭問木木,你認識這位阿姨嗎?跟她問個好啊。木木搖了搖頭。她繼續(xù)問,記得我嗎,我是辰辰媽媽,我們見過的呀。我說,辰辰?大樹辰辰?她說,什么?我說,啊,木木有個同學,前幾天演了一棵樹,也叫辰辰。她勉強笑了一下,說道,應該不是。我說,不好意思,那是我弄錯了。她說,木木,你還記得辰辰嗎?辰辰很喜歡你呀,總提到你。木木繼續(xù)往后面躲,背對過去。我問她,你記得嗎?她也不說話。我解釋道,她就這樣,比較內(nèi)向,遇見生人很害羞,話也少,有空帶孩子來家里玩,真巧啊,住在一個樓里。她偏過頭去,扮了個鬼臉,想逗一下,可木木壓根不看她,一個勁兒地拉著我的衣角。她站起身來,朝著我點了點頭,說道,好,好。

我們上樓之后,木木好像有點不高興,臉也不洗,動畫片也不看,拎著一只絨毛蝸牛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我說,你今天的表現(xiàn)可不太好,見人也不打招呼,有點沒禮貌。木木不吭聲,只是看著我。我又說,不過我也不打算勉強你,這沒什么的,對吧,不是跟誰都需要講話,我能理解你。我企圖討好一下,可她還是不理我。

木木睡得很快,我也很困,但還得兩個小時后才能休息??煜茨J桨雮€小時,混合模式一個小時,嬰兒服模式則是先加熱到一定的溫度,洗干甩凈,再進行消毒,共計兩小時,這是洗衣機的標準法則,不可侵犯。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過,洗衣機的語法粗暴至極,無視差異性,所有的衣服在此都是平等的,沒有尊卑貴賤之分,一旦被拋入其中,便被迅速地攪拌在一起,不可豁免地混作一團,其符號價值被無情吞噬。在滾筒里,沒有幸存者可言。我打開陽臺上的窗戶,點了根煙,向外望去,覺得世界無非也是一個滾筒,重力作用,正向與反向的輪轉(zhuǎn),粗糙而強悍的旋律,不斷在內(nèi)部之間摔跌捶打,無可逃脫,也意味著無人生還。我將紗窗拉開,想將煙頭滅在窗臺外面,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人還在單元門口,雙手扒著緩步臺的欄桿,探著腦袋,也剛抽完煙,與我的步調(diào)一致,正在碾著煙頭,好像我們同時位于滾筒的某個位置。接下來,也許將一起接受上升或者下降。

我披了件衣服,輕帶上門,又摸了摸鑰匙,往樓下走,她見到我時,并不驚奇,笑著點點頭,問我,木木睡著了?我說,是。她說,她好乖的。我說,今天玩累了。她說,小孩子嘛,還是比較好哄。我說,辰辰也是吧。她沒講話。我又說,不回家嗎,晚上涼了,鑰匙沒帶?她說,沒,想待會兒,還有煙嗎?我?guī)退c了一根,給自己也點上。她說,你不會扎辮子吧?我說,什么?她說,所以木木總梳著個鍋蓋頭。我笑著說,是這道理,學也不會,沒這項技能。她朝著黑夜里吐了口煙,停下幾秒,繼續(xù)說道,你的故事都好聽啊。我說,故事?她說,我就住這一層嘛,總能聽到你給女兒講故事,扭來扭去在散步的小蛇、小裁縫智斗巨人、島嶼上的科學家和企鵝、點頭或者搖頭的錫兵,只是個片段,沒頭沒尾,你們邊走邊講,等到了門口這邊,我就什么都聽不見了。我說,慚愧,亂編的,打擾到你。她說,剛才我知道你們走在后面,想著在這里等一等,興許能聽到個結(jié)局,但是也沒。我說,不值一提。她說,沒,我很喜歡,每天晚上,我都把窗戶拉開一道縫兒,搬把椅子,守在陽臺上等著,我就躲在箱子后面,有時等了很久,很擔心是不是錯過了,或者木木發(fā)生什么事情,但如果能聽到,就很開心,睡得也好一些,我知道她叫木木,很早就知道,但她不認識我,不要怪她。

我說,她認識你,但不認識辰辰,我們睡前聊了一會兒,她知道你一直在聽我們講話,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有些話她故意要說給你聽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就是這樣。她說,木木最聰明了,你今天講故事了嗎?我一句都沒聽見。我說,沒有,她給我講了一個關于魔鬼的故事,很可憐的魔鬼,所有人都想盡辦法要對付他,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只是不停地被耍弄,不停地許諾,不停地滿足他人的愿望,被釘在樹上,被困在鼻煙壺里,被放逐到很遠的地方,你知道,人們總是那么貪婪,魔鬼卻那么軟弱,無論躲在何處,最終都會被揭開真面目,無可逃脫,真是沒辦法啊,明明是人們先找到的他,非要來交易靈魂的,也許他唯一的錯誤就是扮演了一個魔鬼。她說,唯一的錯誤。我說,對,這也是木木說的。她說,我明天要搬走了,收拾了好幾個月,終于把東西都裝進箱子里,真沉啊,推都推不動。我說,祝你順利,希望以后還有故事聽,肯定比我講得好。

我回到樓上時,洗衣機已經(jīng)停止運轉(zhuǎn),我拉開艙門,將衣服一件一件抻開、鋪平,晾在陽臺上,窗戶沒關,夜風溫柔,緩緩吹進來,像在為我披上一件薄薄的衣裳。木木睡得不太老實,嘟著嘴,皺緊眉頭,一條小腿搭在床沿上,幾乎要掙脫出來,從后面看去,睡袋像是一件很威風的斗篷,我想,她是正準備去解救那些困在噩夢中的小馬。手機上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小林打的,時間太晚,我猶豫著是否要撥過去時,收到了一條她發(fā)的消息:不用回,沒什么要緊的,剛才只是想確認一件事情,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的另一只耳朵也聽不見了。我好像再也想不起來木木的聲音了。

春天的末尾,我跟我媽帶著木木去了一趟海邊。原本這里是一片野海,在我很小的時候,也來過一次,但沒什么印象了,只記得在沙灘上鋪著一張張巨大的漁網(wǎng),踩在上面,仿佛隨時會被捕獲,高高吊起來,放在集市上售賣。如今此處被開發(fā)成一個新的小鎮(zhèn),充斥著現(xiàn)代氣息,生活便利,建筑設施一應俱全,甚至還有美術館、劇院和禮堂,無論走在哪里,都能聽見一陣輕快的音樂,沁人心脾。木木很喜歡這里,她很忙,每天上午要去海邊撿貝殼,中午回來休息,下午去農(nóng)場里看小花,或者在草坪上打滾,玩到筋疲力盡。我媽說,她自己很久沒看過海了,上次來這里時,正懷著李可,行動不便,我也不太聽話,我爸更是指望不上,成天跟她對著干,她每天都很累,沒有盼頭,萬念俱灰,夜里偷偷哭上一會兒,也不敢出聲,怕吵到我們,當時覺得快要活不下去了,可一晃就是這么多年,也都過來了。

我知道她是在勸我。我假裝聽不出來,每天盡量鼓足氣勢,擰緊發(fā)條,像一匹童話里的飛馬,帶著木木上天入地,奔跑不息,我想,只要她開心,我就快樂,只要她愿意,做什么我都值得。我像一株寄生的植物,無法自給養(yǎng)分,只是日夜低語,將命運與她緊緊相依。我再也不需要成為什么,沒有愿望,也不想去擁有自我,一點兒也不想,人一旦有了這種意識,就很可怕,像島嶼上叢生的密林,沙沙生長,不止不歇,直至遮蔽全部的光芒與道路,長久困在噩夢之中。我不要這些。

旅程結(jié)束的前一夜,木木睡著之后,我自己一個人來到海邊,走了很久,沒有月光,星星也被隱去,只是一片深色的綠。我脫掉鞋子,踩著沙礫,一步一步邁入大海,溫暖輕柔的水浸過我的腳踝,我站立于此,舒了口氣,抖抖肩膀,伸出兩條胳膊,想要畫出一道從未有過的手勢,卻始終不得要領。波濤涌來,身后寂靜,世界如在一側(cè)呼喊。那是一首鷗鳥、海水、島嶼與天空的奏鳴曲,為我豎起一道光亮的墻,時遠時近,無法逾越。赤色的暗云落在海面上,發(fā)出火焰熄滅的微弱聲響,它一刻不停地沉入水底,給予短暫如幻的照亮。接著是引擎聲與浪聲,貯存許久的音階,相互抵抗,向前或者退后,保護著的同時也在毀滅。最后是清澈的鳴叫聲,如垂冰一般鋒利,來自鷗鳥、松鼠或者小馬,上古的山林,幽暗的房間,萬無一失的夢境。而那些被忘卻的聲音不在其中,遙不可及,我無從追尋。它曾棲于我的體內(nèi),如同昔日的私語,遠在此處,如今徑自飛行,去往我需要行進的方向,接續(xù)不斷,消逝于失落的耳畔??傄湃?,也必將逝去,盡管此時,它正如凌晨里悄然而至的白色帆船,掠過云霧,行于水上,將無聲的黑暗遺落在后面。

【作者簡介】班宇,男,小說作品見于《收獲》《當代》《十月》《上海文學》《作家》《山花》《小說界》等刊。小說《逍遙游》入選“2018收獲文學排行榜”,并獲短篇小說類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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