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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條河

 廖shengquan 2021-11-04
《悼念一條河》連載

第二十八章 母親回鄉(xiāng)了

我知道母親是不情愿回到鄉(xiāng)下的。

那個至今還比較閉塞的岡村,母親在那里生活了近60年,它記錄了母親的青春容顏,記錄了母親動聽的歌謠,記錄了母親“勞動模范”的大紅胸章,可它更記錄了母親的汗水、淚水與苦痛。

母親16歲便嫁給了父親,婚后父親就離家去外地工作,母親就和祖母操持家庭,祖母主內(nèi),母親主外。母親是家里惟一的勞動力,洗衣,喂豬,砍草,劈柴,挑糞,鋤地,插秧,割稻,打場,什么農(nóng)活她都干過,記憶中她總是拖著兩腿泥水、一臉倦容地從外面回家。

“大躍進(jìn)”年代,“跑步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剛剛起步,人們便被推到了饑餓的深淵。家里斷炊了,祖母每天抓半把米熬粥喂我,母親干活回到家只是瞪著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和碗,直到我喝完了,她才用手指頭蘸著粘在碗上的殘留的汁液,一點一點地舔盡,最后又往熬粥的小鍋里舀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顧不上歇息一會兒,她又到田里干活去了,而且?guī)ь^喊勞動號子,帶頭唱勞動歌謠。

有一次,生產(chǎn)隊讓出工的社員到倉庫“偷”吃已腐爛的山芋種(在那“共產(chǎn)主義社會”,公家的東西是不能動的),祖母得到消息,也拉著我趕去了,只見倉庫的門緊緊地反鎖著,我和祖母只好蹲在門外等候。好一會兒屋內(nèi)的人終于出來了,母親從后背把拳頭伸向我,里面攥著一個濕漉漉的小山芋,我接過來一咬,又苦又澀,便狠狠地摔在地上,并踏上一只腳。母親見狀,趕緊彎腰拾起,塞進(jìn)自己的嘴里。

那時,我們家是有名的“超支戶”,因為我和妹妹弟弟都小,掙不了工分,母親一個人一年的工分錢根本買不來全家的口糧,生產(chǎn)隊長只好把我家的口糧稻圈在隊部的倉庫里,補交了錢才能把稻子領(lǐng)回家。一天夜里,隊里私分剛打出來的稻谷,讓每家出一個工一戶一戶地送,母親自然也去給別人送糧食,一直送到半夜,獨我們家一粒糧食沒有分到。生產(chǎn)隊長看著母親收拾空空的笆斗,竟動了惻隱之心:“唉,姚玉芝(我母親的名字)也送了半夜的糧了,空著笆斗回家,一家老小也怪難過的,給她半笆斗吧?!蹦赣H就一邊抹淚一邊挑著半笆斗稻子回家……

后來,母親每次給我們敘起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雖然很平靜,有時甚至是笑著說的,但是我總感覺到母親的心在抽搐,在流淚。

唉,那個鄉(xiāng)村,真是母親的傷心地啊,我想母親在離開那里的第一天就壓根兒不打算再回到那里去。

母親是在祖母去世后從鄉(xiāng)下來到我工作的縣城的,其時父親也已退休,就湊錢在這小城買了套房子,大半生聚少離多的老夫妻也能夠終日陪伴了。

母親總是閑不住,除了變著法兒給父親做些吃的、喝的,她還變著法兒找事做。她買來了老花鏡戴著做針線,每年都給我和妹妹弟弟們做拖鞋;她把樓門口的小塊空地開挖出來種上菜,隔三差五地給我們送來一小袋新鮮的豆角、小白菜什么的;她看到別人到城外的田里撿拾稻子,就趁下午的空閑時間跟著去……我們常勸她多歇歇,她卻笑著說:“這又不累,這比那跳舞的老頭老奶奶還輕快呢?!?/p>

母親的人緣特別好,與左鄰右舍相處得很投緣。她那幾十平米的小屋是整棟樓老太太們聚會的場所,陳年舊事,新聞趣事,只要有人開個頭就有敘不完的話;誰家有需要幫忙的事,總是來找母親商量,而母親也樂意去幫著張羅,像泡小菜啊,套喜被子?。挥袝r候隔壁人家都外出了,就干脆把鑰匙交給母親,讓她晚上睡在他們家里照看……母親做著這些事,不圖任何回報,只要人家開心,她就很開心。

剛接母親到城里來的時候怕她不適應(yīng),會呆在家里悶得慌;后來看到母親已完全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狀況卻出在父親身上。不知為什么,少年就離鄉(xiāng)在外散漫慣了的父親突然執(zhí)意要搬回鄉(xiāng)下住,而且說走就要走,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爸要下鄉(xiāng),我就跟他回鄉(xiāng)下了?!蹦赣H對我說,語調(diào)淡淡的,但是很堅決。

我知道,母親完全是因父親而決定回鄉(xiāng)下的;我也知道,母親已把一心一意地照顧好父親,伴著父親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作為自己的責(zé)任。

我勸阻不了父親,也不可能勸動母親?!赣H是因為父親才回那個岡村的!

“鄉(xiāng)下樹多,空氣好,不像城里吵人?!?/p>

“我種的菜能吃了,要不是太遠(yuǎn)了就送些給你們。菜市場的菜都有毒啊!”

“我喂了幾只雞,生蛋了,什么時候回來帶點去吃?!?/p>

“明年開春,我再……”

……

每次給回到鄉(xiāng)下的母親打電話,她都會絮絮不停,述說著她正在做和想要做的事情,語調(diào)很平靜,很坦然。

去年假日,我?guī)鹤拥洁l(xiāng)下看母親,她正在二弟家的灶臺旁做飯,趕緊放下手中的炊具,迎上前來上下打量著兒子和我,然后撩起圍裙擦拭眼睛,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飯桌上,母親像過去一樣習(xí)慣地給我和兒子夾菜,一連聲地說“吃,吃”。晚上我說和兒子睡一張床就可以了,母親卻非說“太擠”,硬是要鋪兩張床,她從柜子里拿出新被褥,鋪平了又用手按壓一遍,生怕睡著不舒服。清晨還沒起床,就聽見母親在窗外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接著是呼呼聲,原來母親在打豆?jié){,說“早上喝杯豆?jié){身體好”。臨行時,母親又忙乎起來,一手抓著一只雞,一手提著一飲料盒雞蛋,非讓帶著不可,嘴里還喃喃著:“大老遠(yuǎn)回來一趟,也沒吃到啥?!蔽倚睦锇敌Γ耗赣H這是把兒子孫子當(dāng)客人來招待了。也許,正應(yīng)了省電視臺主持人王小川的那句公益廣告語,“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永遠(yuǎn)是孩子”。

去年春節(jié)前,我與小弟到鄉(xiāng)下看母親,一下車,就見母親斜著眼睛直直地朝我們盯了好一會兒,接著才“哦”了一聲迎上來。前段時間母親在電話里說眼睛“不得勁”,看東西模糊,我咨詢了醫(yī)生,說可能是白內(nèi)障,不想母親的眼疾真的很厲害了。我?guī)Ыo她兩瓶諾普沙星,囑她按時點滴,母親笑笑說:“哪能按時呢,一轉(zhuǎn)眼就忘了?!蔽彝蝗幌肫鹋畠和瑢W(xué)的丈夫是省城醫(yī)院眼科醫(yī)生,就告訴她待開春了送她到那兒去診治,母親聽了連連點頭,輕聲自語道:“眼睛要是瞎了,那就成了廢人了,還能照護(hù)誰呢?!?/p>

通過女兒的聯(lián)系,母親確診為白內(nèi)障,手術(shù)也非常順利?;謴?fù)視力后的母親,反復(fù)說著兩句話:“眼睛清亮了,我也不是廢人了!”“唉,讓你們花了這么多的錢!”我也告訴母親兩句話:“養(yǎng)兒還不就中這么一點用嗎?”“鄉(xiāng)下的活忙不完,多歇著!”母親點頭不語。

我知道母親是閑不住的,我說了也是白說。

幾次打母親的電話,回音都是“無人接聽”。

打父親的電話,要么回答“你媽正在燒飯呢”,要么回答“你媽到菜地去了”。

母親,你辛苦勞累了一輩子,真該坐下來歇一歇了!

從二弟那兒得知,母親被二弟媳勸說“信主”了,每星期都去做禮拜,在教堂里可忙乎了。呵呵,母親又找到“用武之地”了。

也好,有精神寄托,母親會忘卻曾經(jīng)的傷痛,在鄉(xiāng)下忙碌而快樂地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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