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年紀輕輕的患者，二十多歲的女性，剛就診時自己也沒說得了什么病，有什么不舒服，就讓我趕緊看看吧。

我一看患者雖然年紀輕輕，但是面色很不好，整個面部中軸線上發(fā)青發(fā)能，用那句俗話說“印堂發(fā)黑啊”，再看患者眼睛略突，神色外露，似有驚悉狀，我說：“你最近是不是受到驚嚇吧?！?/p>

她一聽頓時覺得很神秘，然后點頭說：“最近老家鄰居去世了，心里害怕。已經(jīng)有一周不能睡覺了，幾乎每天晚上都是睜著眼睛的，這兩天也還是睡不著?！?/p>

我打斷地問了一下：“是多夢嗎，白天犯困嗎?”

“不是，根本就沒睡著，哪有什么夢不夢的，白天倒還精神，不耽誤干活，就是稍微有點頭暈，你快給看看吧！”

我接著打量了一下她全身上下，面色除了中軸線發(fā)青發(fā)暗外，整個面色也是蠟黃蠟黃的，沒有太多光澤，鼻頭比起印堂來說更青暗，再看舌象是淡淡的，略微有一點偏淡紅，舌上也沒有什么苔，一搭脈略微有點沉弦。再問一下除此之外還有什么癥狀，什么飲食、二便、出汗啊都還好，月經(jīng)平時偏少一點，有痛經(jīng)史，沒有什么白帶。

我正心里捉摸不定的時候，旁邊一患者說：“要不你先看看我手心熱怎么回事?”

“我手心也熱，腳也熱，特別是晚上的時候更熱”，這患者也插上話來，一邊說一邊還讓我摸手心，我一摸還真是很燙。

于是我迅速從我腦庫里搜索到了“升陽散火湯”，原本東垣不就是用來治療手足心熱的嘛！而且我記得東垣說因血虛的問題，當時無法理解，既然是血虛的問題，又用了一堆發(fā)散藥(傳統(tǒng)意義上的風藥)，不是更傷津耗血嘛！所以一直暗記在心，遇著這種病人一定要嘗試嘗試看看效果怎樣。這下終于有機會嘗試一下這個名方了。三劑，配方顆粒，水沖服，日一劑。

我很期待這三劑藥下去的功效，回家后還特意打開了《脾胃論》復(fù)習(xí)了一下原文，“治男子婦人四肢發(fā)熱，肌熱，筋痹熱，骨髓中熱，發(fā)困，熱如燎，捫之烙手，此病多因血虛而得之。或胃虛過食冷物，抑遏陽氣于脾土，火郁則發(fā)之?！彪m然當時還是搞不太懂這個“陰火”為什么不能直接通過補脾胃，或者滋津血來治，而選擇這樣一種發(fā)散的方法，還是等等這個藥效看看吧。

三天后，患者神采奕奕地過來告訴我，“我的失眠好了，現(xiàn)在都睡不醒了，吃了一劑半藥以后就這樣了，還真神！”

我也覺得挺神的，再看患者面部中軸線上，印堂處青暗已經(jīng)不明顯了，但是鼻頭部還是青暗的，手足心還是偏熱，但是已經(jīng)不影響患者的正常生活起居了。

這個時候我一方面嘆服東垣的道行高深，另一方面開始反思，從這個患者來看，血虛的問題是很明顯的。諸如面色蠟黃，月經(jīng)量少，失眠啊，都無一不支持血虛，但是如果從常規(guī)意義來說手足心熱，我們很容易把它理解為陰虛。但不管是陰虛、血虛，使用風藥發(fā)散總感覺是不合規(guī)的，風藥勝濕，陰血類似于濕的液體，風藥自然能傷陰耗血。對于陰虛來說，我們肯定是會慎用風藥的，因為陰虛火易旺，陽易亢，亢陽雷火都在上浮著，哪還能用風藥去升陽，耗散啊，如果那樣不得風火相煽了嘛！血虛這個問題，似乎也是這樣，好像也應(yīng)該摒棄風藥。但是細想一番，道理遠沒有那么簡單。

首先分析一下這個血是怎么回事?！鹅`樞·決氣》“何謂血?岐伯曰：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可以推知這個血的形成關(guān)乎中焦，存在一個“受氣”與“取汁”，以及“變化”的過程，總得來說是血離開氣是不能生成的。但是如果只有氣，而沒有中焦這個“汁”也是無法生成的。至于后面的“變化而赤”的問題是否僅僅關(guān)乎脾胃的問題，可能答案是不對的。至少我們目前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知道血的生成離不了腎，我想這個變化而赤的問題是關(guān)乎腎的氣化問題，或者說是元陽的蒸騰變化的問題。所以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一些疾病諸如白血病、再生障礙性貧血等血液系統(tǒng)疾病，有些學(xué)者主張從腎治療，我想是很有必要的。

話說回來，這個血關(guān)乎上面三個步驟的問題，不是簡簡單單的就是滋陰補血，我想這也是唐朝以前的本草，對于“當歸”這樣一個我們現(xiàn)代認為很平常的一個補血藥，卻只字未提補血，而《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首提的卻是其“主咳逆上氣”的功效，實際上是關(guān)乎氣逆的問題；《別錄》說其“溫中止痛，除客血內(nèi)塞”，實際上就是活血的作用。而后來唐宋的四物湯一出，后世就逐漸歸類于滋陰養(yǎng)血了，以至于讓后人漸漸淡忘了血因氣生的問題。

四物湯能養(yǎng)血補血，難道四君子湯就不養(yǎng)血補血了嗎?

四君子湯原來用于“治榮衛(wèi)氣虛，臟腑怯弱，心腹脹滿，全不思食，腸鳴泄瀉，嘔噦吐逆，大宜服之。常服溫和脾胃，進益飲食，辟寒邪瘴霧氣”。這個治療里面除了衛(wèi)氣虛，別忘了說的還有榮氣虛不是！再說如果回想那些用四君子湯的病人，氣虛都已經(jīng)那種程度了，難道真的沒有血虛的問題嗎?當然是有的！那為什么不直接用上八珍湯，那個多好，又益氣又養(yǎng)血。這個先得問問人家脾胃功能，人家脾胃虛成那樣子了，自己中焦那點津液都難以化了，如果這時還用點四物湯幫人家增加的津液，那一用準得壅在胃脘中焦。受氣都少了，取汁談何容易，也就是說這個取汁是在受氣的前提下完成的，這點從當歸補血湯來看，更能明白受氣比取汁重要。

再來看這個因血虛而生的升陽散火湯證，這個湯方如其名，除了參、芍、草之外，都是風藥，干嘛使呢?自然是升陽散火噦！東垣認為是陽氣郁于脾土，那么是因為血虛導(dǎo)致陽氣郁于脾土，還是陽氣郁于脾土導(dǎo)致血虛的呢?

從東垣原文來看說是“此病多因血虛而得之”，看來是因血虛陽氣郁于脾土，既然可以用風藥升散，自然中焦的津汁不是太虧，否則還是那個風勝濕的理論，血更無以生。那么津汁夠用，卻不能生血，是不能變化的問題嗎?如果是的話，那得補腎助陽，顯然不是這樣子的。

如此說來只剩下一個受氣的問題了。這個氣是不足嗎?如果是，怎么不用四君子或者是黨參、黃芪等藥直接補氣不就得了，怎么還用一堆風藥。這樣來看，這個氣并不是特別不足。

那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關(guān)鍵是這個“郁”字，郁于脾土中的陽氣是到不了中焦的，自然不能去受氣取汁的，郁于土中，自然得升舉出來。這個升舉過程中難免會消耗津血的，所以適當佐治了一些參、芍、草來固護陰液。這個過程只是解決了陽氣郁于脾土不能生血的問題，并沒有解決血虛為何陽氣會郁于脾土的問題。

那么血虛為何陽氣會郁于脾土呢?我們知道“氣主煦之，血主濡之”，血本來是用來濡潤臟腑肢體百骸的，血中自然是載著氣的，血多自然載的氣就多，血少載的氣就少。所以血虛的情況下是陽氣浮在外面，這個時候如果外形受寒，內(nèi)體飲冷，陽氣就很容易被郁，輕者郁于脾土，重者郁于筋節(jié)骨髓而為病。郁于脾土當升散，郁于筋節(jié)骨髓當然也應(yīng)該升，所以張仲景用于治療“諸肢節(jié)疼痛，身體尷羸，腳腫如脫”的桂芍知母湯，也用了防風不是！只是郁得更深，更容易化熱，所以還用了知母清熱。這樣來看，東垣原來也是傳承于仲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