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刺客按:
刺客語文在2017年10月份推出過一篇《化學與詩歌的碰撞》的文章,此文引用了北師大化學學院鄒紫微同學的一篇文章,文章推出以后引起了很多老師和同學的共鳴。鄒紫微的高中同桌,大學同學,還有同事(同為語文科代表)的小溫同學非??蓯?,當即表示不服,要寫一篇有關物理和語文的文章以正視聽。雖然小溫同學把這個作業(yè)拖了三個月,但我深深理解一個物理狗在大學的艱辛。寒假之后,小溫同學竟然踐行了諾言——這是我有史以來收到的第一份已經畢業(yè)兩年、人在大三的同學交給我的語文作業(yè),感恩涕零。希望能夠給一些理科的學弟學妹一些有益的啟示。

作者自序:
我是重慶一中高2015級20班溫棚宇,現(xiàn)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物理學系本科大三。我的高中同桌鄒紫微同學現(xiàn)在也在北師大,是化學學院的超級學霸。前不久鄒同學寫了一篇《鳳棲梧桐樹,蝶戀落紅花——淺析詞牌<蝶戀花>》,文章中蝶戀花這一詞牌進行了細致的賞析,一下子把我?guī)Щ亓烁咧袣q月。仿佛可以看到鄒同學坐在我旁邊一頭扎進古詩詞時眉頭緊鎖的畫面,還有和鄒同學一起發(fā)全班語文作業(yè)的日子(我們倆當時都是語文科代表)。上大學以來,因為自己的懶散怠惰一直沒有上到很好的人文課,也沒有讀幾本大師的書,說來實在慚愧。看到鄒同學依然如此熱愛著文學,我深受震撼。于是搜索塵封已久的記憶寫下這篇文章,希望以后能夠文理兼通,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

“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褚光羲的《釣魚灣》這句詩雖然簡單,卻蘊含著光的折射這一物理知識。清澈的水的折射率比外界空氣更高,導致水底物體成的虛像比實際高了一些,詩人故覺得水“淺”了。
光的折射不僅僅體現(xiàn)在古人的日常生活中,一些瑰麗的奇觀也與之有關,比如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這一詞的構成,就體現(xiàn)了古人對這一現(xiàn)象的理解。蜃是一種海獸,其噴吐的氣息形成了古人所見的海市蜃樓。在袁可立的《觀海市》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描述:“仲夏念一日,偶登署中樓,推窗北眺,于平日滄茫浩渺間儼然見一雄城在焉。因遍觀諸島,咸非故形,卑者抗之,銳者夷之;宮殿樓臺,雜出其中。諦觀之,飛檐列棟,丹堊粉黛,莫不具焉。紛然成形者,或如蓋,如旗,如浮屠,如人偶語,春樹萬家, 參差遠邇,橋梁洲渚,斷續(xù)聯(lián)絡,時分時合,乍現(xiàn)乍隱,真有畫工之所不能窮其巧者?!?/strong>這一段海市蜃樓的描寫可以說是相當詳盡了。又如蘇東坡在《登州海市》中寫到:東方云??諒涂?,群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古人見到本來平靜的海面上出現(xiàn)了宮闕樓宇,車馬人行,想必一定大為驚奇,卻又不知所以。
實際上,海市蜃樓是因為光線的“不沿直線傳播”造成的。你可能會疑惑,物理老師不是篤定地讓我們記住光沿直線傳播嗎。實際上,光沿直線傳播只對于均勻介質成立。在大海上,海面溫度與其上方的空氣溫度有一個差距,造成光在不同位置折射率不同。按照折射定律,光當然會彎曲傳播了。于是,通過海平面觀察的我們,會看到我們視線之外的那一側的景象。

這里我們或許就可以質疑一下袁可立對海市蜃樓描寫的真實性了。由于海市蜃樓是光的折射成像,難免存在像差與色差,以及一些細節(jié)的丟失。描述中存在的“如蓋,如旗,如浮屠,如人偶語”這種細節(jié)景象應該是很難觀察到的。當然,古人為了引起讀者對這一奇觀的注意,加入一些夸大與想象也是可以理解的。
詞人的想象本來就是無處不在的。黃庭堅在《水調歌頭》中暢想:“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這一句中的虹即為彩虹。這句話氣勢豪放,想象瑰美華麗,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頗有詩仙李白的風格。果不其然,詞人在下闋中提到“謫仙不在,無人伴我白螺杯”,感嘆太白不在,知音難尋。我們可以想見,絢爛多彩的彩虹,與詞人當時所目睹的渾濁不堪的官場時事形成了鮮明對比,詞人也難免借彩虹這一圣潔美麗的景象寄托自己高尚的情懷。
彩虹在古代文人的作品中數(shù)不勝數(shù),就不再贅述。眾所周知彩虹是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構成,這是因為太陽光中由不同波長的光構成,大體可以認為是這七種顏色。而我們常??吹健?/span>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類似的描述,即彩虹總是出現(xiàn)在雨后。這是因為太陽光在雨后空氣中的水珠中經過折射與全反射,所形成的的虛像構成了彩虹,水珠起到了成像儀器的作用。至于彩虹的七種不同顏色,則是因為不同波長的光折射率不同,導致像成在不同的位置。彩虹一般呈半弧形,是因為大氣中的水珠可以近似為均勻分布。其實如果條件允許,彩虹應該是一個完整的圓環(huán),如峨眉山的“佛光”。我們可以看出,彩虹的形狀位置與太陽光的方向以及空氣中水珠的分布有關。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可以看到物理與語文總是在一些光學現(xiàn)象聯(lián)系在一起。我想這是因為肉眼本來就是最好的窗戶。再者,天空本來就是最燦爛最純凈的地方,也是追溯人內心本源時最具吸引力的地方。正如康德說過“世界上只有兩件事讓我敬畏,一是我頭頂?shù)蔫残浅?,二是我內心的道德與原則。”隱隱約約我們仿佛可以窺探到人心與宇宙,思想與自然,人文與科學在某個地方的不謀而合。當然,在這之前,我們且再上一層樓,到宇宙去看看,物理與語文會在安靜的宇宙中奏出怎樣的樂章。
“人生不相逢,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筆者當時看到這句詩的時候,就被這悲涼的語調打動了。故鄉(xiāng)一別,音跡渺茫,江湖夜雨,日日思君。杜甫寥寥幾筆,其感染力卻勝過千語萬言。我想起到很大作用的,就是將人與人的別離比作參星與商星?,F(xiàn)代天文學家告訴我們,參星是獵戶座中最亮的紅超巨星,商星則是天蝎座中最亮的紅超巨星。按照其運行軌跡,人們觀察到參星時,商星必然落下,這就像親友別離之后難以重逢,甚至有一種宿命般的決絕。再加上茫茫宇宙孤星寂寥,更為詩歌增添了一份悲涼的色彩。
說到難以相見,古詩詞中的銀河多次扮演了阻隔有情人相逢的天塹?!豆旁娛攀住分械摹短鎏鰻颗P恰穼?/span>到:“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 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strong>牛郎織女的故事已經成為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墓适?,將璀璨美麗的銀河看做織女牛郎相見的阻礙,想象有那么一座鵲橋在每一年的同一天幫助兩人得以重逢,這個故事總讓我覺得美麗浪漫,也讓我們這些理科生在仰望銀河時也時時不忘他的人文色彩。
類似的想象還在郭沫若的《天狗》中有所體現(xiàn)。郭沫若寫到:“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了!”日食與月食在物理學上本不過是光沿直線傳播的簡單例子,在人文世界中卻可以有無限種解讀。
郭沫若詩中的天狗不但吞食了宇宙,最后甚至還“剝了自己的皮,食了自己的心?!?/strong>最后“我便是我了!”這種自由大膽的想象充滿著一種藐視萬物追求自我的強烈情緒。讀這首詩總感覺有炸彈在文字行間爆裂,極具藝術感染力。

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把彩虹比作通往天上的橋梁,還是把海市蜃樓比作海獸吐出的煙霧,亦或是銀河懸空阻隔有情之人,天狗食日般狂傲不羈唯我獨尊,想象在文學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私以為,沒有想象,文學作品就失去了大半的生命力。阿爾帕西諾在《聞香識女人》中說到“靈魂沒有義肢”,那么我們可以說,不同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是賦予了文學作品不同的靈魂,無論是完整世俗的,還是殘缺特立獨行的。而我們往往可以發(fā)現(xiàn),古人的想象與思考是由表及里,逐漸深入的。他們往往會對于一些自然景觀或者物理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加以想象,從而引入更深層次思考。比如宋末愛國詩人林景熙在《蜃說》中寫到:“噫嘻!秦之阿,楚之章華,魏之銅雀,陳之臨春、結綺,突兀凌云者何限,遠去代遷,蕩為焦土,化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異哉!”作者感嘆到昔日繁華的宮殿化為土灰正如這海市蜃樓的消散,也不禁引發(fā)了對風雨飄搖的南宋王朝的憂慮。同樣,郭沫若的天狗食日,本是對日食的一種想象,但我們卻可以看出一種蓬勃的生命力,一種對舊時代舊思想的抨擊。
其實,物理學也是需要想象的,這已經在物理學的發(fā)展史中得到了印證(比如狄拉克對反電子的預言,泡利對中微子的預言,宇宙監(jiān)督假設等等)。我一直覺得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會在某些地方不謀而合。如果說,語文的想象是經歷過一系列世事沉浮后一個老者的情感傾訴,那么物理學的想象則更像是不諳世事的孩童窺探著宇宙的奧秘。兩種想象對于我們對世界的認知都必不可少,也許還會有所關聯(lián)。我一直覺得物理學與數(shù)學的不同在于,物理學更為浪漫,更允許想象。數(shù)學工于精巧,不能有半點錯誤,這對于及其追求規(guī)范美的人來說是他們日夜追求的高尚莊重的殿堂。而物理學允許近似,允許想象,就像是精靈游蕩的奇幻森林一樣妙趣無窮。
偉大的物理學家往往都擁有極高的人文學識,這也許不需要我們舉出很多例子。且看高中物理必修一卷首語中末尾留下的一首打油詩----“昔日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日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費功夫。”這首詩,應該算是很好概括了物理工作者與物理學自身的關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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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斯坦最推崇西方古典音樂,對巴赫、莫扎特和貝多芬的作品,他尤其酷愛。最意味深長的動人的情景是,他常常同普朗克在一起演奏貝多芬的作品,彈鋼琴者是量子論的創(chuàng)始人普朗克,演奏小提琴的,則是相對論的創(chuàng)始人愛因斯坦。量子論和相對論共同構成了本世紀物理學科的兩大支柱。在科學上面他們共同描繪了物理學的一幅優(yōu)美壯麗的圖景,在音樂藝術中,他們同樣能奏出扣人心弦的和聲。在這兩位理論物理學大師的心目中,科學的美和藝術的美是相通的,互補的,是精神世界最高最美的兩個側面。只有科學的美,沒有藝術的美,是殘缺的;反之亦然。
除音樂外,愛因斯坦還推崇文學。他熱愛莎士比亞、歌德、海涅、陀斯妥耶夫斯基和蕭伯納的作品。在青年時代,他常常同友人在一起朗誦海涅的《哈爾茨山游記》。大家知道,高斯是十八、十九世紀的德國偉大的數(shù)學家,可是在愛因斯坦的心目中,陀斯妥耶夫斯基比高斯更重要:“陀斯妥耶夫斯基給予我的東西比任何科學家給予我的都要多,比高斯還多!”
這是因為他深深地懂得它們的倫理價值。愛因斯坦認為,文學藝術的最大價值就在于他們能夠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他確信:“個人的生命只有當它用來使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生活的更高尚、更優(yōu)美時才有意義?!?/strong>而大藝術家有這方面的作用往往要勝過科學。
在他的心目中,藝術和科學之所以具有永久的魅力,并不是因為他們是兩個閃閃發(fā)光、可以放在口袋里永遠占有的金幣,而是兩個無限的、永遠沒有終點的世界。從事藝術、科學的最大樂趣不是占有,而是不斷的追求。
這些見解無疑充分表述了愛因斯坦同藝術之所以有密切關系的深厚根源。的確,科學和藝術是相互補充的。前者能滿足我們的理性追求,后者能滿足我們的感情渴望。
摘自《愛因斯坦——一位曠世奇才的一生》

結語:
讀完小溫同學的文章,我仍然感慨萬分。一是欣慰,我們一中學子真不是死讀書為考分而活的學生,而是有情懷有生活有趣味的學生;二是興奮,新的時代學科之間的界限會越來越模糊,跨界之處往往有創(chuàng)世英雄存在;三是慨嘆,物理探究萬物之源,而詩歌則指向精神之源。物理產生了詩歌,而詩歌的想象必將反哺人類對未知世界的探索。不管是諾蘭的《星際穿越》還是大劉的《三體》,我看到的都是科幻之外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這才是真正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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