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妻子李惠仙去世后，他在《祭梁夫人文》中開篇就寫道：“我德有闕，君實匡之。”他究竟犯了什么錯，李惠仙又做了什么，讓他一直念念不忘？這個錯其實就是他對“第一知己”產(chǎn)生了愛慕。

梁啟超曾經(jīng)寫過這樣一首詩：

頗愧年來負盛名，天涯到處有逢迎；識荊說項尋常事，第一知己總讓卿。

這就是“第一知己”典故的來源。這首詩是一首情詩，而且是一組二十四首情詩之一。這些情詩梁啟超并不是寫給自己的妻子李惠仙的，而是他在日本認識的一位商人女兒，她叫何蕙珍。

維新變法失敗之后，清政府不僅處斬了戊戌六君子，而且對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展開追捕。梁啟超不得已逃亡日本。

在日本期間，他與康有為發(fā)起組織?；蕰?。保皇會的宗旨是驅(qū)逐慈禧太后，尊崇光緒皇帝，讓他掌握朝政進行變法。其實與維新變法的性質(zhì)沒有太大區(qū)別。

今日議保全中國，唯有一策，曰尊皇而已。

不同的是他們的經(jīng)費來源于國外的華僑。所謂“勸導(dǎo)僑胞，廣籌經(jīng)費”。

1899年底，梁啟超應(yīng)康有為的邀請，來到日本的檀香山，向當(dāng)?shù)氐娜A僑富商發(fā)起籌款。

梁啟超雖然才高八斗，雖然學(xué)過不少西學(xué)，但是大部分都是翻譯過來的知識，并不是外文原書，所以他英文一直不怎么好。而與僑商打交道又經(jīng)常需要用到英文，處理一些英文文件。

為了解決這方面困難，加入?；蕰囊晃粌S商便向他推薦了自己的女兒何蕙珍充當(dāng)他的翻譯。

梁啟超早年參加會試不中之后，在返回廣東老家的途中經(jīng)過上海，看到了《瀛環(huán)志略》一書，其中對于西方文化、地理的介紹深深吸引了梁啟超。自此之后，他對西方的文化政治等各方面的學(xué)問、知識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與康有為的認識其實也是因為此。

而何蕙珍從小生活在美國，接受西方的教育。她的性格、思維方式、穿著打扮、生活習(xí)慣等各方面都與當(dāng)時國內(nèi)很少有機會接觸教育的傳統(tǒng)女子有很大區(qū)別。這讓對西學(xué)向往的梁啟超耳目一新。

而且當(dāng)時梁啟超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四處奔波流離，心靈非常孤寂。何蕙珍當(dāng)時又年方二十，年輕漂亮。更重要的是，何蕙珍特別欣賞梁啟超的才學(xué)，非常喜歡看他的文章。并且經(jīng)常寫文章為梁啟超的學(xué)說辯護，為梁啟超做各種宣傳。

兩人相互之間都互相欣賞，很容易便互相愛慕。最開始展開行動的其實是何蕙珍。他沒有扭扭捏捏，而是很直接地向梁啟超要了一張他的個人照片。雖然沒有明確表白，但是這一舉動無疑是表達了一切。而梁啟超更是對她朝思暮想，愛得不能自持。

他在家信中曾這樣寫道：

余歸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愛戀之念來，幾乎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閨秀，不應(yīng)起如是念頭，然不能制也。

他對何惠珍不僅是出于愛慕，而且是出于利益。他曾想過自己要是有個會英文，又對西方文化了如指掌，且有一位僑商父親，以后她幫助自己處理事務(wù)，接待賓客，自己會是多么有面子。

他越想越覺得完美，不覺便生出了想要娶何蕙珍的念頭。

問題于是又來了。梁啟超在家鄉(xiāng)其實早就有妻子了，而且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他的妻子名叫李惠仙，是他的鄉(xiāng)試主考官李端棻的堂妹。

李端棻也是一位維新變法的倡導(dǎo)者。光緒時他擔(dān)任禮部尚書。梁啟超、康有為就是他推薦給光緒帝的。他同時也是北京大學(xué)的前身京師大學(xué)堂的最早倡建者。由此可見，他的眼光非常毒辣。

當(dāng)年梁啟超參加會試，李端棻與另一位主考官都看中了梁啟超的才學(xué)，認為他以后必定前途無量。李端棻沒有計較輩分和地位的差別，毅然將自己的堂妹李惠仙嫁給了當(dāng)時只是一名舉人的梁啟超。而且梁啟超雖是士紳之家，但是家庭其實并不富裕，家中也沒有人在朝為官中。這在當(dāng)時講求婚姻門當(dāng)戶對的官紳階層實在難能可貴。

李惠仙到了梁家之后，并沒有因為父親地位的緣故橫行霸道，而是悉心照顧公婆，甘心做梁啟超的后盾。梁啟超在外打拼時，一直是李惠仙在照顧家人跟孩子。維新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亡日本，李惠仙不僅毫無怨言，而且慷慨陳詞，支持丈夫。他毅然帶著女兒逃往了澳門，讓梁啟超免除了后顧之憂，也讓官場上的一些有心之人撲了一場空。

梁啟超得知這些事后，對妻子非常感激。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聞卿慷慨從容，辭色不變，絕無壯言。聞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為任公閨中良友矣。

梁啟超稱李惠仙為“閨中良友”，可見其夫妻感情之深厚。這是經(jīng)過患難考驗的真情，不是能輕易舍棄的。何況兩人還有孩子，而且李端棻還是其坐師兼志同道合、一起組織變法的戰(zhàn)友。

當(dāng)時梁啟超倡導(dǎo)改革的一個方面就是一夫一妻制。梁啟超喜歡何惠珍，但是又無法舍棄李惠仙，他的人生繼學(xué)問、事業(yè)的選擇之后，又面臨婚姻的抉擇。

他每天心里都非常煎熬，可謂輾轉(zhuǎn)反側(cè)，日夜難眠。在焦灼了一段時間之后，梁啟超選擇了與妻子坦誠相待。他寫了一封家信，將自己對何惠珍的思念之情都告訴了妻子，其中還耍了一些小心思。

酒闌人散，終夕不能成寐，心頭小鹿忽上忽下，自顧平生二十八年，未有如此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起提筆詳記其事，以告我所愛之惠仙，不知惠仙聞此將笑我乎？抑惱我乎？

表面上說這段意外的感情是“可笑之事”，但是他寫得很是鄭重。都已經(jīng)夜至五更了，他仍然沒有睡，仍然在思念何蕙珍。還心頭小鹿亂撞，明確表達出自己戀愛的感覺。

給妻子寫信告訴她自己對另外一個女人有多思念，這種奇葩之事估計也只有梁啟超能夠做得出來。口口聲聲說著“所愛之惠仙”，字字句句都在思念別人。這哪是家書，說是戰(zhàn)書都不為過。

梁啟超將選擇的權(quán)力交給了妻子李惠仙。可能在他看來，妻子這么通情達理，有可能會主動退出，這樣自己就不用這么焦灼了。只要跟妻子離婚，就可以順利地迎娶何蕙珍了。

不說梁任公在政治上、學(xué)術(shù)上的成就，單就他對待妻子的態(tài)度上確實有些過分，甚至可以說很不男人。不難想象，當(dāng)為梁啟超受盡苦楚的李惠仙接到這封信時，心中會有多么痛苦。梁啟超口中對自己的愛是多么蒼白無力。她有可能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伏在被子上痛哭了很長時間。

不過李惠仙畢竟是李端棻之妹，是能對梁啟超說出“上自高堂，下至兒女，我一身任之。君為國死，毋反顧也”這種大義凜然的話說出來的女子。她很快便調(diào)整了心情，給梁啟超回了一封信。這封信非常之高明，既大方地成全了梁啟超的感情，同時又斷絕了他對這份感情的念頭。

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李惠仙告訴梁啟超：你不是女子，不用遵從從一而終的美德；如果你真的喜歡何惠珍，我會稟報父親大人成全你們；如果你真的像來信中所說，就把它放在一邊，保重身體為重。

李惠仙不可能不知道梁啟超一夫一妻制的對外主張，她很巧妙地避開了這個話題，也就避開了主要矛盾。她將這種對梁啟超來說是要命的題目轉(zhuǎn)換成了古代傳統(tǒng)的納妾。雖然沒有明確提出，但是字里行間卻是這個意思。如果梁啟超喜歡何蕙珍，李惠仙表示同意幫他納妾。她并沒有說出自己與他離婚這種梁啟超期望的話來。

最為重要的一點是，李惠仙抬出了梁啟超的父親這個長輩。

梁啟超的父親名叫梁寶瑛，在新會當(dāng)?shù)匾彩潜容^有名的士紳。梁啟超從小就受到祖父跟父親的教誨，他接受的是那種傳統(tǒng)的嚴格教育。梁寶瑛是妥妥的嚴父。

如果讓他知道兒子梁啟超竟會生出喜新厭舊的思想，與李惠仙離婚，責(zé)備一頓是輕的，父子之情為之?dāng)嘟^甚至都有可能。畢竟李惠仙為梁家付出的實在太多了。而且梁啟超后來之所以能夠參與到變法中，說白了還是依靠了妻子的關(guān)系。這就不僅是喜新厭舊那么簡單了，而是忘恩負義、不敬父母了。這不僅在當(dāng)時，而且在現(xiàn)在，都是讓人極為不齒的行徑。梁啟超必將身敗名裂。

這一點是對梁啟超作出選擇最為重要的一點。

剩下一點，李惠仙就完全是在嘲弄、調(diào)侃梁啟超了。你要真像信中所說，只將這件事當(dāng)作是可笑之事，就不再這么輾轉(zhuǎn)反側(cè)了，這樣會影響身體健康。李惠仙毫不留情面地揭露了梁啟超的文字背后的虛偽。

在這一波文字與智慧的交鋒中，梁啟超明顯敗給了李惠仙，他還是棋差一招。李惠仙真的是一直被歷史所忽略了的奇女子。

當(dāng)梁啟超接到這封回信后，頓覺遍體生寒。他很慶幸自己沒有急于求成，直接作出選擇。他想娶何蕙珍的念頭頓時被掐滅于無形之中。為了避免李惠仙將這事告訴父親，他趕忙又寫了一封回信：

此事安可以稟 堂上？卿必累我挨罵矣；即不挨罵，亦累 老人生氣。若未寄稟，請以后勿再提及可也。

在信最后，他對妻子保證：

其于惠珍，亦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而已。

這段還沒有成長起來的感情就這樣被磨滅了。后來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康有為想要“勤王”，梁啟超被急召回國。他與何蕙珍從此基本上斷絕了往來。不過多情的梁啟超為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竟然洋洋灑灑寫下了二十四首情詩。何蕙珍被他稱贊為“第一知己”。這評價之高，顯然在“閨中良友”之上。

后來等李惠仙去世之后，何蕙珍還曾找到過梁啟超，希望與他共渡未了之余情，結(jié)為夫妻。不過這被梁啟超委婉拒絕了。何蕙珍算是對愛情非常執(zhí)著，哪怕過了這么多年，她也沒有放棄喜歡梁啟超。

梁啟超之所以沒有接受何蕙珍應(yīng)該有兩方面原因。一是他覺得自己曾對妻子保證過，他不會娶何蕙珍。如果在她去世后這么做了，自己仍是在違背承諾。從這方面來說，梁啟超還算是重情重義。

第二原因要說到李惠仙的后手。李惠仙自從接到梁啟超的來信之后，雖然做出了高明的回復(fù)，但是心中還是有些忐忑，擔(dān)心失去他。于是便決定將自己的陪嫁丫鬟王桂荃嫁給梁啟超為側(cè)室。

可別小看王桂荃只是出身于丫鬟，她跟李惠仙一樣，也是聰明至極的女子。梁啟超流亡日本時，王桂荃一直陪在他身邊，曾學(xué)過很多西方的文化知識，在當(dāng)時來說非常前衛(wèi)。

李惠仙覺得梁啟超既然喜歡西式的女子，干脆就將學(xué)了些西方文化的丫鬟嫁給他，也好斷絕梁啟超的其他念想。

沒想到的是，王桂荃竟然成了梁啟超平生最喜歡的女子。梁啟超的兒子，著名的建筑學(xué)家梁思成曾這樣評價王桂荃與梁啟超之間的感情：

梁啟超是把家庭的財政大權(quán)給了第一夫人，把愛情給了第二夫人。

因為有了愛情的歸宿，梁啟超自然不會再想著娶何蕙珍。這應(yīng)該是他拒絕何蕙珍的最重要的理由。

梁啟超平生就是這兩位妻子，也可以說一妻一妾。他最終還是沒有實現(xiàn)自己在“一夫一妻世界會”中的主張。從他的?；实闹鲝垇砜矗鋵嵰恢倍际莻€比較傳統(tǒng)的人。用西學(xué)中用來形容他，反而更合適。

只是可惜了何蕙珍的一往情深。其實梁啟超要是把事情都跟何蕙珍說明，何蕙珍可能也不會太過在乎身份地位。梁啟超既然能打破自己的主張第一次，第二次也是可以的。所以說關(guān)鍵問題應(yīng)該是梁啟超對何蕙珍的感情可能只是一時感情沖動而已，不可能長久。所謂“第一知己”其實名不副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