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山》閻桂祥飾柯湘，譚孝曾飾李石堅
京劇中許多的演唱和細節(jié)，最后往往提煉為一種“詩意的存在”。其實，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從唐詩、宋詞、元曲到譚鑫培、梅蘭芳的表演，無一不是守護著這份詩意。當著名旦角演員閻桂祥將人生、藝術(shù)經(jīng)歷徐徐道來時，她眉不輕揚，眼不斜視，從容自在，令人不得不聯(lián)想到那份“詩意的存在”。
初識譚家
在老北京前門大柵欄地區(qū)的一座四合院里，曾經(jīng)住著著名京劇老生譚富英、譚元壽、譚孝曾祖孫三代及家眷。那是1965年夏天一個尋常的日子，一家人像往常一樣聚攏在有小巧的垂花門和盆花的正院內(nèi)看電視。家里唯一的黑白電視正直播北京市戲曲學(xué)校與中央音樂學(xué)院合作演出的交響樂京劇《沙家浜》。
戲中的阿慶嫂削肩細頸，柳葉眉，挺鼻梁，小方口，一雙俏目，顧盼神飛是個誰瞧上一眼，都久久難忘的女子。她字正腔圓的唱功、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神韻得到了爺爺譚富英的歡心，“這小阿慶嫂有靈氣，是塊戲料?！笔裁唇袘蛄?？那是一種或天生或訓(xùn)練得極其精致的舞臺感知力與審美能力。譚富英不僅是每個譚家后人心中的尊者，也是一代代老生演員望塵莫及的藝術(shù)領(lǐng)袖。得到他的青睞，連譚家的子孫也是羨慕不已的，更何況譚富英還撂下句話：“這要當我孫子媳婦……”話外音已明，就這樣，一錘定音。
閻桂祥早起練功的習(xí)慣從進戲校的第一天就開始了。作為戲校的尖子生，飾演阿慶嫂當仁不讓，可她還是謙虛謹慎地對待這次演出任務(wù)。
不到晌午，師兄急匆匆地奔她來了。“桂祥，譚富英爺爺看你的《沙家浜》了，要給你說說戲呢！”閻桂祥驚喜自己得到譚富英的賞識，畢恭畢敬地應(yīng)下，準備拜訪譚家，向爺爺求教。
雖然同是北京戲校的學(xué)生，但閻桂祥與譚孝曾幾乎互無往來，所以正式認識還是從閻桂祥拜訪譚家開始。那天，閻桂祥衣著干凈利索，清麗素美。她里穿印花布棉襖罩衣，外套藏藍色布棉猴兒，頭上一頂黑紅線相間的貝殼帽，映襯著兩條又黑又粗的麻花辮。她天生皮膚白皙，一排整齊的牙齒更是白得發(fā)亮，且細密精致。經(jīng)過幾句交談，不難發(fā)現(xiàn)閻桂祥為人爽朗淳樸，器宇不凡，有著一般年輕旦角沒有的大家門風。
“爺爺看到我更喜歡了?！遍惞鹣橐彩呛髞聿琶靼琢俗T富英的心意?！盃敔斪≡诒狈浚ㄕ?,平時幾乎不來孝曾他們的南房串門?？晌以跁r，一會兒一趟?！弊T富英不僅腿腳變勤了，高興得話也多了起來，還下達了指示：“咱們家從現(xiàn)在開始不能重男輕女了！”
譚家妻女歷來不拋頭露面，專心在家照料家事，更別提迎娶伶人作媳婦。然而世代的規(guī)矩被這個尚未進門的孫媳婦破除了。譚孝曾是個孝子，從不忤逆長輩，連兄弟間也數(shù)他最謙讓。有了爺爺?shù)囊环硎?，他已把閻桂祥當成上賓，何況又是這么個可人兒。
愛之彌深
起初，閻桂祥的母親對這段戀愛關(guān)系不無憂慮。閻家家境清貧，勤儉本分的母親替女兒擔憂，譚家家大業(yè)大人口眾多，有朝一日女兒過門，會有應(yīng)付不完的家事。但閻桂祥早已許下芳心，她態(tài)度堅決：“和我交往的人是譚孝曾，將來過日子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一場全中國的運動——上山下鄉(xiāng)。戀人因此而分離，任他們哪一個也擔保不了莫測的未來。況且一別就是 10年的兩地遙望。
“不思量，自難忘?！遍惞鹣殡x開了北京，駐扎農(nóng)村，她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留在農(nóng)村了，可譚孝曾的心從沒有離開她。閻桂祥1個月才能回北京1天。當時譚孝曾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京劇院的一名青年老生演員。完成當日的工作。他歸心似箭，一路飛車二十幾公里從魏公村趕回城里（舊時指二環(huán)以內(nèi)）。戀人相見，情景凝固定，在那一刻像永生永世，然而時間卻流逝得有點不近人情。一個晚上，哪夠他們聊的？譚孝曾每每送閻桂祥去長途汽車站，兩顆黏合的心仿佛被撕扯開。為了練早功，譚孝曾還要在早上6點前趕回中國京劇院，他從沒說過辛苦。
“明月似詩魂，見月不見人?！毙偶闪藘扇饲楦械募耐?。在通訊不夠發(fā)達的年代，日日收信、時時寫信竟成了兩人生活的常態(tài)。閻桂祥形容，譚孝曾生性內(nèi)向寡言，然而內(nèi)心情感豐沛。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憂，全體現(xiàn)在信箋中了。他寫給閻桂祥的信，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幾頁信紙嫌不夠，連信封上也要寫上詩句傾訴衷腸。歷經(jīng)10年相思苦，二人終于牽手。
成婚后，閻桂祥正當紅，演出頻繁，而譚孝曾戲碼不多。妻子深知對方越是在低谷越要彼此心疼，她在意丈夫的每一絲情緒。因為在她心里，名伶的光暈終敵不過身為人妻的本分。數(shù)年如一載，閻桂祥往往演完一整出戲（兩個半小時）后回家下廚給丈夫做飯，嘴角始終掛著溫柔的微笑。別說女子，就是男人唱足兩個小時再做家事也是辛苦。閻桂祥就是用女人的心思、男人的氣力做這樣的小事疼惜丈夫。
脈搏跳在一起，呼吸聚在一處，這就是閻桂祥心中的夫妻情意。好像《詩經(jīng)》中所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再難補償
產(chǎn)子育兒是每個女人一生中的大事，也是閻桂祥心底的一大憾事。
她剛剛確認懷上身孕，全國范圍的“戲改”開始了。這是歷經(jīng)10年“文革”后首次正式恢復(fù)傳統(tǒng)戲演出?！栋咨邆鳌?里的白娘子，《木蘭從軍》 里的花木蘭，《趙氏孤兒》里的莊姬……重新登臺飾演這些見證閻桂祥藝術(shù)成長的戲曲人物，是她多年的夙愿。
“孝曾，咱把孩子打掉吧？”閻桂祥問出口的話，讓自己心疼。丈夫一直想要個兒子，特別特別想，但他考慮的不是自己：“爸爸媽媽都已經(jīng)知道了，你說老人能答應(yīng)嗎？”
1979年，譚家第七代傳人譚正巖落生，然而他的生長壞境并非理所當然的優(yōu)越，反而令為人之母的閻桂祥心如針刺。閻桂祥幾乎把全部身心都交給了舞臺演出，把小正巖托管在姥姥家11年之久。
“每次從姥姥家走我都嗚嗚哭著出門?！睘榱四芎蛢鹤佣啻粢粫?，閻桂祥和丈夫經(jīng)常錯過末班車，從東四的姥姥家走回位于西直門外的家?！罢龓r睡覺要緊緊地攥著我一個手指頭，以為媽媽就走不了。我感覺他睡著了，一厘一厘地慢慢抽出手，還沒抽完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媽媽！’正巖喊得我撕心裂肺……”一條溪水，幾片白云，柳梢月色，板橋殘霜，平日都會令閻桂祥感懷不盡，何況嫡親的骨肉離合。
幾次，閻桂祥在姥姥家的窗外默默地關(guān)注小正巖。剛上小學(xué)的他，站起來下巴剛剛夠著飯桌。小正巖問：“姥姥包子什么餡的？”姥姥說：“三鮮餡的（油渣、大白菜和豆腐），好吃嗎？” “好吃?！毙≌龓r邊吃著邊頻頻點頭。閻桂祥在窗外只能看到兒子小小的背影，和他不住點頭的小腦瓜，好像已近很滿足了……“有一次我們?nèi)タ凑龓r，他趴在墻角的桌上寫作業(yè)。姥姥家地方小，燈泡特別暗，屋里黑得厲害。我換了大點兒的燈泡，可姥姥節(jié)儉慣了，怕費電又換回小燈泡。就這樣，正巖還覺著幸福，總跟我說'姥姥給我吃的可好了，天天西紅柿炒雞兒。’”正巖小時候不會說“雞蛋”，通常叫“雞兒”。如果說有什么最令母親傷心，那就是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得不到應(yīng)有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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