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朝鮮戰(zhàn)爭（7）——冰雪長津（下）

Kwshan 2021-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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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親人和祖國，更愛我的榮譽。我是一名光榮的志愿軍戰(zhàn)士。冰雪啊，我決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凍死，我也要高傲地聳立在我的陣地上。
——1950年11月28日，中國人民志愿軍第20軍59師177團2營6連戰(zhàn)士宋阿毛留在陣地上的絕筆詩

11月30日晚間19時20分，柳潭里的美軍兩個團收到撤退命令。

兩位團長迅速制訂了突圍計劃，他們打算先趕到德洞嶺解救7團F連，然后突圍至下碣隅里。

德洞嶺，威廉·巴伯上尉指揮的F連有240人，火力充足，但除了空投補給，他們與美軍其他部隊完全隔絕。

為保住德洞嶺這個交通要沖，巴伯向部隊下達死命令：全連堅守到最后一人。

從27日起，他們已經(jīng)頂住了中國軍隊三個夜晚的進攻。

12月1日晨，柳潭里突圍開始了，為避免和新興里美軍一樣的命運，他們瘋狂地進攻公路周邊的高地，炮兵們在撤退前打光了所有能用的炮彈。

志愿軍27軍79師防守的各個高地上，都展開了殊死搏斗，在最激烈的1282高地，雙方士兵反復(fù)拉鋸了有7次之多。

下午16時，美軍勉強打開通路。

到了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晚上，美國人不愿意在黑暗中坐以待斃，他們強烈要求飛機進行火力支援。

美軍飛機扔下了大量照明彈，開始破例在夜間低空轟炸。

這種前所未有的情景讓飛行員們也感到異常刺激，他們變得瘋狂起來。

僅僅在一次保護一個殿后的陸戰(zhàn)營的轟炸中，海盜式飛機就用汽油彈和500磅炸彈對一條山脊整整轟炸了25分鐘，使之成為“世界上最無用的地皮之一”。

志愿軍被壓得頭都抬不起來，難以進行有效的反擊。

宋時輪將軍發(fā)現(xiàn)他的“獵物”正在逃出羅網(wǎng)。

但是別無他法，美軍的火力太兇猛了，行動速度也快的出乎預(yù)料。

只能寄望于埋伏在各高地的志愿軍戰(zhàn)士們，在路上盡可能多的打擊敵人。

美7團派出執(zhí)行越野突破任務(wù)的“戴維斯營”，竟用了一天才攻下1419高地——據(jù)情報說，這個高地上的志愿軍，已經(jīng)三天沒有得到過任何補給了。

12月2日11時，獨守德洞嶺的F連終于和“戴維斯營”會合，柳潭里突圍的道路得以打通。

3日19時，第一批陸戰(zhàn)隊員出現(xiàn)在下碣隅里郊區(qū)。

4日，柳潭里的兩個團抵達下碣隅里。

但這段22公里的路程，太過漫長。

冒著志愿軍的層層阻擊，美軍平均每小時只能前進300米，在下碣隅里清點后，發(fā)現(xiàn)有傷員1500人，其中三分之一是凍傷。

對士氣的打擊則無法估量。

海軍陸戰(zhàn)隊史學(xué)家林恩·蒙特羅斯這樣描寫：

他們之中很多人開始時都茫然若失，稀里糊涂，另一些人則面無表情，毫無目的地東游西逛。但也有少數(shù)人精神受到刺激，而這不是睡個好覺、吃些熱飯就能醫(yī)好的。

次日趕來的《紐約先驅(qū)論壇報》隨軍女記者瑪格麗特·希金絲則寫道：

我在下碣隅里看見了這些遭到痛打的官兵，不由想到他們?nèi)绻偈艿揭淮未驌簦烤惯€有沒有再次逃脫的力量。官兵們衣服破爛不堪，他們的臉被寒風(fēng)吹腫，流著血，手套破了，線開了，帽子也沒了，有的耳朵被凍成紫色，還有的腳都凍壞了，穿不上鞋，光著腳走進醫(yī)生的帳篷里……第五團的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靈一般，與指揮第五團成功地進行仁川登陸時相比，完全判若兩人……

在從柳潭里開始的跋涉過程中，下碣隅里似乎給人以一個避難所的假象。

而事實是，這只是陸戰(zhàn)隊整個突圍過程中艱難困苦的第一步。

12月5日這天非常平靜，東線美軍放棄平壤南逃，西線下碣隅里的美軍也必須趕緊撤離。

東線大獲全勝，西線志愿軍也想拿到更多戰(zhàn)果。

但是，擔(dān)負進攻下碣隅里任務(wù)的26軍仍在路上，此時距戰(zhàn)場還有40公里。

即使他們5日能趕到，進攻的最佳時間也已經(jīng)錯過，或許4日以前還有機會，那時下碣隅里的防守兵力僅有兩個步兵排。

借這個寶貴的間隙，美軍趕緊利用臨時機場轉(zhuǎn)運傷員——為這個機場，史密斯差點搭上職業(yè)軍人的前途。

其間，一共有4000多名傷員被飛機運走。

有個插曲是，據(jù)軍醫(yī)說，在第一天上飛機的人里，有不少開小差的，本來他的營帳里有450名傷員，運走的卻有941人，到天黑時，竟還有260人躺在帳篷里。

相比起美2師中出現(xiàn)裝病混上飛機的士兵，增加了史密斯對陸軍的反感外，最令他惱怒的是，麥克阿瑟的司令部竟然指手畫腳地將凍傷現(xiàn)象斥為“缺乏領(lǐng)導(dǎo)”。

史密斯怒氣沖沖地寫信辯駁道：

我在這里剛剛把一枚銀星勛章授予一名中士，他為了扔手榴彈脫下了手套，手指被凍傷。你能因為這位士兵未能采取有效措施預(yù)防凍傷而把他送交軍事法庭嗎？你能因此把他的營長、團長、師長送上軍事法庭嗎？

對真正缺乏勇氣的行為視若無睹，卻對挽救危局的人吹毛求疵，麥克阿瑟的威信在美軍中層迅速流失。

不過，暫且不要關(guān)注那些西點軍校的老爺們的官運了，看看下碣隅里的美軍該如何謀劃“向其他方向進攻”。

1萬人全部使用空運離開不是不可能，雖然遠東空軍明確表示有這個能力，但史密斯師長還是選擇了地面突圍。

如果全部空運，就意味著地面環(huán)形陣地只能越收越小，中國軍隊兩個軍正壓過來，一旦他們發(fā)動大型攻勢，空運可能會立刻陷入混亂，屆時，局面將不可控制，美軍勢必傷亡慘重。

而且，黃草嶺還有一支小部隊在等待著大部隊一起突圍。

這位連士兵尸體都要運走的師長，下定決心要對陸戰(zhàn)1師的每一位官兵負責(zé)。

12月5日晚，下碣隅里的美軍開始做最后的突圍準備。

整整一夜，炮兵都在開炮，他們把所有的炮彈都打到了公路兩旁任何可能有中國人的高地上。

為了消耗掉多余的炮彈同時又不毀壞公路，他們干脆把炮打到半空中爆炸。

6日，美軍迎著晨霧開始撤退，他們甚至還有閑暇時間焚毀掩埋帶不走的物資，然后呼叫飛機把下碣隅里徹底摧毀。

但剛剛走出去1公里，他們就遇到了中國人的頑強阻擊。

這一天，他們只前進了5公里。

天黑時分，志愿軍26軍終于趕到，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全面向撤退的美軍發(fā)起堅決的攻擊。

27軍也壓過來了，他們面對的是負責(zé)后衛(wèi)的陸戰(zhàn)1師團。

這是第二次戰(zhàn)役里，東線志愿軍能夠發(fā)起的最后一次攻勢，也是殲滅美軍最好的機會。

此時的戰(zhàn)局對于雙方而言無疑是殘忍的，他們都已經(jīng)是精疲力盡，到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

但他們誰都不想放棄各自的目的。

美國人太想回到安全地帶了，他們恨透了北朝鮮寒冷的天氣，再不想見到這群難纏的中國人了，只要能活著回去，一切就都是美好的。

對于志愿軍九兵團官兵來說，他們翻山越嶺忍饑挨餓，就是為了消滅這些侵略者，如果輕易地放他們過去了，那么自己吃過的苦、戰(zhàn)友們流過的血，不是都白費了嗎？

雙方都紅了眼，一條荒涼的無名山谷殺得火光沖天，這里后來被美軍稱作“火煉獄谷”。

12月7日，這一天的戰(zhàn)斗被林恩·蒙特羅斯稱為“如果不是最激烈，也是最壯觀的戰(zhàn)斗”：

陸戰(zhàn)隊員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眾多的中國人蜂擁而至。中國人一次次地頑強地進攻，夜空時而被曳光彈交織成一片火網(wǎng)，時而照明彈發(fā)出可怕的光亮，把跑步前進的中國部隊暴露無遺。盡管陸戰(zhàn)隊的炮兵、坦克和機槍全力射擊，但是中國人仍然源源不斷地擁上來。他們視死如歸的精神令陸戰(zhàn)隊員們肅然起敬。

好不容易到達古土里的美軍坦克先頭部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被命令原路返回——后面的陸戰(zhàn)1師主力和輜重部隊還在和中國軍隊苦苦纏斗。

美國海軍航空兵司令哈里斯將軍的兒子哈里斯中校，負責(zé)掩護輜重部隊，他和兩個參謀，以及輜重團的副團長死于混戰(zhàn)。

最終，志愿軍沒能給陸戰(zhàn)1師更多的打擊，他們已經(jīng)是傾其所有。

從下碣隅里到古土里，18公里的路程，美軍共用了38個小時。

這一路上他們傷亡600余人，平均每公里要損失34人。

7日下午，陸戰(zhàn)1師主力艱難抵達古土里。

然而，從古土里南撤到真興里道路上，一座繞不過去的橋被志愿軍炸毀了。

這座橋叫做水門橋，位于古土里以南約6公里。

盡管這座橋僅有不到10米，但如果沒有它，美軍無法撤出坦克、車輛和大炮。

志愿軍很早就意識到這個隘口的價值，在12月1日和4日曾兩次將其炸毀，美軍兩次修復(fù)后，中國人第三次炸掉了它。

這一次，連橋墩都炸沒了。

志愿軍以為，美軍再不可能修好它了。

古土里的一萬四千美軍，此時一定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

但美軍的后勤能力超出了當(dāng)時中國人的認知。

他們那時候還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美國的強大，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這種能力應(yīng)該叫做“國家綜合實力”。

12月7日上午9時，數(shù)架美軍飛機從日本飛臨真興里上空，投下了一批MZ型車撤橋組件。

這批鋼制組件一共重達約1.1噸，為避免落地時彎曲損壞，空投時使用了兩個降落傘。

這是工兵部隊軍官約翰·帕特里奇想出的辦法，此前他不厭其煩地向史密斯師長解釋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并表示絕對萬無一失。

修復(fù)橋梁只需要4根鋼梁，而空軍卻投下了8根，其中1條落到了美軍陣地外面，1條損壞，最后6條成功回收。

遠離本土作戰(zhàn)的美軍，僅用了不到兩天時間，于不斷傳來的槍炮聲中，在北朝鮮東北部偏僻山區(qū)的一座懸崖上，架設(shè)起了一座載重50噸、可通過所有型號坦克和車輛的鋼制橋梁。

除去運輸?shù)臅r間，架橋不過只用了三個小時。

這讓志愿軍工兵們望而興嘆。

美軍撤退的路上再沒有阻礙了。

補給線已經(jīng)斷裂了的志愿軍，無法發(fā)動起任何有效的攻勢，公路兩旁時不時打出的冷槍，對美軍構(gòu)不成多少威脅。

水門橋以南約1.5公里的黃草嶺1081高地，是20軍駐守的最后一道關(guān)口。

美軍發(fā)現(xiàn)這個雪深20公分的高地上，竟然還有三百余志愿軍，他們無法想象，彈盡糧絕的中國人竟然能活下來，并開展阻擊。

“這些中國士兵忠實地執(zhí)行了他們的任務(wù)，沒有一個人投降，頑強戰(zhàn)斗到底，全部堅守陣地直到戰(zhàn)死，無一人生還?！?/span>

參加過這次戰(zhàn)斗的美軍士兵這樣評價。

10日傍晚，20軍的58師和60師仍在盡力地組織人員，對南逃美軍實施追擊。

此時，這兩個師能夠作戰(zhàn)的，只剩下一百多人。

看到那些視死如歸的中國士兵，拿著簡陋的武器撲來，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廝殺而變得麻木的美軍在擊倒他們時，甚至還會生出一絲憐憫。

戰(zhàn)場，從來都是最泯滅人性的地方。

從長津水庫逃出生天，陸戰(zhàn)1師總算回到咸興地區(qū)的興南港，遠東空軍調(diào)來全部的飛機，掩護第10軍搭乘運輸船，從海上撤退元山。

撤出興南港后，美軍向這座被放棄的城市傾瀉了34000發(fā)炮彈和12800枚火箭彈，并引爆了400噸凝固甘油炸藥和1000磅炸彈。

他們不打算留給敵人任何東西。

可實際上，他們丟掉的東西已經(jīng)不少了——

從10月26日元山登陸到10月15日撤回咸興，陸戰(zhàn)1師戰(zhàn)斗減員4418人，其中死亡718人，失蹤192人，非戰(zhàn)斗減員7313人，大部分是凍傷。

這支“美利堅之劍”，遭到了嚴重的打擊。

加上新興里、后浦地區(qū)，長津湖戰(zhàn)役里“聯(lián)合國軍”合計減員1.3萬人，其中死亡2100多人，被俘約300人。

志愿軍付出的代價更為慘重。

中方?jīng)]有公開的確切數(shù)字，美方給出的傷亡數(shù)字大得驚人，國內(nèi)因眾所周知的原因，網(wǎng)上有人認為在長津湖志愿軍凍死就有3萬，傷亡數(shù)超過9萬人。

較為可信的是《開國第一戰(zhàn)》中的說法：九兵團戰(zhàn)斗傷亡19202人，凍傷減員28954人，凍死1000人，凍傷嚴重而不治3000人。凍傷減員達兵團總數(shù)32.1%，嚴重凍傷達22%。

需要注意的是，因后勤和醫(yī)療能力嚴重不足，九兵團基本每個戰(zhàn)士都會遇到凍傷的情況，實際的情形應(yīng)該比凍傷60%還要高。

27軍關(guān)于東線戰(zhàn)事的總結(jié)材料有這樣的敘述：

衣物和居住設(shè)備不足，士兵忍受不住寒冷。這就發(fā)生非戰(zhàn)斗減員達一萬人以上，武器不能有效地使用也是原因。戰(zhàn)斗中，士兵在積雪地面野營，腳、襪子和手凍得像雪團一樣白，連手榴彈的拉環(huán)都拉不出來。引信也不發(fā)火，迫擊炮管因寒冷而收縮，迫擊炮彈有七成不爆炸。手部皮膚和炮彈和炮身粘在一起了。

我們不能簡單地根據(jù)總兵力15萬對10萬、武器裝備情況、戰(zhàn)損比等等來計算勝利與否。

雙方任誰也不愿意用如此巨大的代價來換取勝利。

以下兩個事實是無可辯駁的：

第一，宋時輪九兵團這一戰(zhàn)損失慘重，在未來幾周內(nèi)他們都無法參戰(zhàn)，直到第四次戰(zhàn)役才再次出現(xiàn)26軍的身影。

第二，美第10軍被趕出了長津地區(qū)，至12月24日美國的圣誕節(jié)，第二次戰(zhàn)役宣告結(jié)束，志愿軍收復(fù)三八線以北除襄陽外的全部地區(qū)。

慘痛的歷史，總是令人不忍回顧。

第二次戰(zhàn)役，對比西線酣暢淋漓的大勝，東線志愿軍打得實在太過慘烈，即使“悲壯”一詞恐怕也無法形容他們所付出的犧牲。

1950年11月28日，柳潭里以南6公里，死鷹嶺高地，20軍59師177團2營6連。

1950年12月1日，新興里以南3公里，1221高地，27軍80師242團2營5連。

1950年12月9日，古土里以南7公里，1081高地，20軍60師180團1營2連。

這是九兵團三個著名的“冰雕連”。

這三個連隊，成建制地凍死在了陣地上（僅一名傷員和一名通訊員未參與戰(zhàn)斗幸免），在死前，他們?nèi)匀槐３种鴳?zhàn)斗隊形，準備打擊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