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紳探》第四案中,以充滿悲憫的筆觸刻畫了娼妓身份、命運悲慘的女性,網絡文學作品中,往往對青樓妓院有美化描述,幻想花魁錦衣玉食、與才子貴胄談情說愛,顛倒眾生。實則舊時煙花之地對女性摧殘虐待之酷烈,實屬今人難以想見,即便頂尖花魁,也絕無守身之尊嚴,且大多不得善終。 董小宛 文人理想中的名妓形象 民國淫業(yè)之盛極為驚人。舊上海是著名的“東方花都”,據英國社會學家甘布爾曾將1919年世界各大城市持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公娼”與居民比例作統(tǒng)計對比,上海每137名居民中即有一名公娼,遠遠超過其他城市的比數(shù),北京(1:258)、東京(1:277)、名古屋(1:314)、芝加哥(1:437)、巴黎(1:481)、柏林(1:582)、倫敦(1:906)。然而,公娼僅是當時所有娼妓中的一小部分,還有大量未向政府注冊的流鶯暗娼。30年代,由于皖蘇浙三省和南京廢娼,大量妓女流入上海,還有舞女、按摩女、女相士、咖啡館游樂場的女招待等變相從事色情業(yè)的婦女。 舊上海大都會舞廳花園 大都會舞廳舞券 《紳探》第一案中的大都會廣告 舊上海舞女 《紳探》中的百樂門舞廳 民國時期妓女大多是因貧苦淪落甚至被強迫拐賣的?!恶橊勏樽印分械男「W?,就為了養(yǎng)活父親和弟弟被迫賣身,“正如一切貧而不難看的姑娘——象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點香氣或顏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賣掉?!鄙虾f郊酥灲K占90%,浙江占6%.廣州占4%。江蘇省內以揚州籍貫者占比最多,蘇州其次且多進入較為高級的“長三妓院”,其余南京、吳江、無錫等地又次之。揚州蘇州水軟山溫,素稱佳麗之地,亦多名妓?!都澨健分胁恍覝S落煙花的女性,就是在蘇州育嬰堂被鴇母騙買的孤女。 唐寅筆下的揚州名妓李端端 明代蘇州文人觀賞青樓歌舞 《紳探》中的育嬰堂場景 《紳探》中提及了舊時代對妓女的雅稱“女先生”?!芭壬庇址Q“女說書”“女先兒”,原本是清代以來對從事彈詞說唱女性的稱呼,《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云: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聽何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么都好?!鼻逑特S、同治以后,上海、蘇州等地出現(xiàn)專設的由女先生說唱的書場,但逐漸浸入色情營業(yè)成分。清惜花主人《海上冶游備覽》載,其書場“獨群聚于四馬路中……門口皆有報客者為之呼喚,口不停聲。有客登樓,則報幾位"??腿寺犃T表演后,訪問女先生的書寓尋歡作樂,實為變相的娼妓,“書寓”也成為妓院的別稱。 清代彈詞《義妖傳》 ![]() 清代《紅樓夢》繪畫中的女先生 ![]() 20世紀20年代上海的“女先生” 《紳探》中鴇母對客人自夸時提及的“清音小班”是當時對頭等妓院的雅稱,二等妓院稱“榮室”,三等稱“下處”,四等稱“小下處”。上海蘇州一帶還以“長三”為頭等,“幺二”為二等,“野雞”為三等,“花煙間”為四等。長三之名來自麻將,即“三筒”之別號,晚清上海高級妓女應招陪酒及渡夜之資皆為銀元三元,故得名長三。頭等妓院的妓女,大多從小受過專門訓練,能奏樂唱曲。 ![]() 《紳探》截圖 ![]() 晚清外銷畫中的高級妓女 ![]() 學習樂器的女童 ![]() 《紳探》中被騙買的幼女 民國時期上海的高等妓女生活奢靡,裝扮時髦大膽,甚至起到了引領時尚潮流的作用。民國初年風氣未開,月份牌廣告畫的創(chuàng)作也往往以妓女為模特。當紅名妓和舞女的月收入可達數(shù)千元,百倍于普通職工。但即使是這些“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其生涯也遠遠談不上幸運,她們承受著鴇母、龜公的盤剝,嫖客的欺凌,加之往往自幼淪落,慣于揮霍又毫無謀生持家之能力,往往身負巨債,年長色衰后貧病而死。晚清民國年間名噪一時的賽金花,晚年即遷居北京天橋貧民區(qū),窮困潦倒,乃至交不出每月8毛的房租,只得向政府申請免除。1936年冬,賽金花因無力購買煤炭,深夜抱破被寒死陋巷。報刊挽聯(lián)稱她“乏負廓之田園,乏立錐之廬舍,到如此窮愁病死,無兒來哭,無女來啼?!笨芍^凄涼至極?!都澨健分械念^牌名妓,脫離青樓后也因無謀生之技,試圖改頭換面嫁人從良,但也終究難逃厄運。 ![]() ![]() 以高級妓女為模特的廣告畫 ![]() 晚清名妓賽金花與其傳說 ![]() 《紳探》中對花魁生涯的表現(xiàn) 名噪一時的花魁尚且如此,普通妓女的生涯只有更加悲慘。民國政府成立后,為移風易俗,一直倡導禁娼,1934年開始的“新生活運動”也提倡禁絕淫業(yè)。但在執(zhí)行過程中,政府要求妓院和妓女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向娼妓征收重稅,要求妓女定期體檢否則從重罰款,色情業(yè)實際上成為官員、衛(wèi)生處和警署的斂財漁利之道。妓院鴇母向地方官員和警署行賄,與地痞流氓勾結,政府所謂禁止拐賣婦女逼良為娼,定期體檢禁止凌虐、保障妓女人權的條例都形同虛設。 ![]() 妓女營業(yè)執(zhí)照 ![]() 倚門攬客的民國妓女 民國時期北平的社會調查顯示,鴇母多逼迫娼妓每日接客,無客即橫加打罵,每日接客四五人乃司空平常之事,妓女為陪侍客人,往往整晚不得睡眠,整日不得飲食,渡夜之資一般要被妓院抽走七成以上,還要向鴇母支付飲食住宿費用,穿戴衣飾皆需向妓院借“印子錢”代辦,鴇母和衣莊層層加利,往往飽受蹂躪反而債臺高筑。1950年,北京市新政府徹底關閉所有妓院,對收容的1303名娼妓進行健康檢查,結果無病者僅44人,占3.4%,其他皆患有不同程度的梅毒、淋病等惡性傳染病,還有許多因遭受鞭打、烙鐵折磨導致終身殘疾。 ![]() ![]() ![]() 反映舊時妓女悲慘生涯的電影 除登記在冊的“官娼”,還有大量無照經營的私娼,即《紳探》中所說“暗娼”“暗門子”。民國時期,無論是北京、天津,還是上海,暗娼的數(shù)字遠遠超過掛牌妓院的妓女。1920年民國工部局統(tǒng)計上海租界娼妓,計有60141人,其中長三1200人,么二490人,野雞在公共租界者24825人、出入于英法兩租界之間者12311人、最低等的私娼“花煙間”“釘棚”在英法租界21315人。非租界的南市閘北娼妓尚不在統(tǒng)計范圍內,數(shù)量已很驚人,僅按此數(shù)據計算,百名婦女中即有一人賣笑為生。民國時期郁維的《上海娼妓500個案調查》則顯示,無正當職業(yè)可能從事暗娼營生的婦女約有70余萬人,占全人口1/6以上。上海四馬路晚清即為煙花之地,民國時期私娼云集。時人有《四馬路竹枝詞》云:“青蓮閣上野雞窠,飛來飛去似織梭。最是楊幫真老臉,做媒雙手把衣拖?!?/p> ![]() 四馬路舊影 ![]() ![]() 《紳探》中的四馬路賓館 民國暗娼屬于違法經營,一旦被警署發(fā)現(xiàn),輕則罰款重則收監(jiān)。私娼不僅受到警署壓榨,還常備地痞流氓敲詐糾纏,且往往操業(yè)數(shù)月即惡疾纏身,一二年左右身體毀壞不堪,多有病重身亡者。老舍《月牙兒》即描寫一對因生活所迫淪為私娼的母女,女主人公自述“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著。干了二三年,我覺出自己是變了。我的皮膚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淥淥的帶著血絲……我看著自己死,等著自己死。這么一想,便把別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過將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頭發(fā)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p> ![]() 老舍 月牙兒 當時社會上也有一些救濟娼妓的慈善機關,上海即有濟良所和全國婦孺濟救會,為逃跑的妓女和遭到拐賣的婦女提供庇護,另外同仁輔元堂的第六科,向婦女傳授工藝技巧,也和救濟娼妓有關。但這些機構因經費匱乏、規(guī)模有限,作用可以說是杯水車薪,極為微弱。甚至有因所用非人反而爆出黑幕者,如20年代末,青島濟良所由東泰號經理朱文斌接管,即公然收受賄賂販賣避難婦女,妓女楊鳳琴即被賣給商埠局職員辛某為妾,后遭虐待拋棄又墮落煙花。 ![]() 濟良所收容、擇配所女的執(zhí)劇及保結 民國時期政府管理無力,民生艱難,各種勢力盤根錯節(jié),婦女命運普遍不幸,淪落煙花者尤為薄命。色情業(yè)歸根究底,以蹂躪壓榨女性為獲利途徑,文人墨客狎玩之余往往加以美化,也不過是累累白骨血淚上的畫皮。 ![]() 《紳探》中花魁之傾訴 ![]() 《紳探》中走向悲劇命運的少女 參考文獻: 王無為著;夏明方,黃興濤主編. 民國萬象叢書 第1輯 上海淫業(yè)問題[M].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6. 李文海主編;夏明方,黃興濤副主編. 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 一編 底邊社會卷下 [M]. 海峽出版發(fā)行集團;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4. 蘇有全主編. 中國社會史專題研究[M]. 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 2006. 趙英蘭著. 民國生活史話[M]. 沈陽:東北大學出版社, 2017. 孫高杰著. 1902-1937年北京的婦女救濟 以官方善業(yè)為研究中心[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 2014. 熊月之主編. 稀見上海史志資料叢書 1[M].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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