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上公牛跨越地中?！獜谋姸唷皻W羅巴”角色到一個地理實體

悲壯的尼古拉斯 202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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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文原載《古典研究》2013年秋季卷（總第15期），作者為伯林自由大學宗教研究所的瑞格（Almut-Barbara Renger），蔣歆微譯。

提香·韋切利奧《劫奪歐羅巴》

從古至今，宙斯誘拐腓尼基公主歐羅巴（Europa）的神話總是與那塊名稱相同的大陸聯(lián)系在一起。特別是在現(xiàn)代早期和當下，這位公主被認為是“歐洲”（Europe）的名稱來源。在探尋這塊大陸的起源和身份時，她被視為歐洲人領土抑或共同體的象征。[1]

假定二者的因果聯(lián)系、尤其是語源學上的關聯(lián)并沒有確鑿的理由，因而這一象征性的指派（symbolic assignation）愈發(fā)令人稱奇。在古代，眾多受到敬奉的神話人物和崇拜偶像以及地理說明（geographic specification）都名為“歐羅巴”。除此之外，“歐羅巴”的詞源亦飽受爭議?，F(xiàn)代語源學家在“這個名稱是否源于希臘”上仍未達成共識。[2] 主流觀念認為，“歐羅巴”（Europa）這個詞源自未知的語言，帶有未知的含義。這一神話轉(zhuǎn)換的復雜路徑最終通向了一位腓尼基公主，而根據(jù)希羅多德的《歷史》，這位公主從未踏上過歐洲大陸。[3]

盡管存在語源學上的含混和為數(shù)眾多的“歐羅巴”形象，幾個世紀以來，誘拐故事幾乎變成歐洲的肇基神話（a foundation myth）。人們應當在此更為細致地審查造成這一變化的各個方面：眾多“歐羅巴”形象中，僅有一位在超越地域的層次上變得為人所知并且意義重大，這便是腓尼基公主。

濕壁畫《公牛上的歐羅巴》（局部）

藏于意大利那不勒斯國家博物館

宙斯誘拐歐羅巴的傳說在持續(xù)幾個世紀的進程中被奉為經(jīng)典。首先，我將簡要概述這一傳說的呈現(xiàn)形式——這一形式最遲在公元前四世紀已經(jīng)得以流傳：

事件發(fā)生在在提洛（Tyre）或者西頓（Sidon）（位于今黎巴嫩境內(nèi)）。諸神之父宙斯（拉丁名：朱庇特）在那里看到并迷戀上腓尼基公主。他變成一頭公牛出現(xiàn)在公主面前。公主騎上公牛，宙斯帶著她穿越地中海來到克里特島。抵達該島后，兩人的結(jié)合使宙斯成為兩個（根據(jù)荷馬）或者三個（根據(jù)赫西俄德）兒子的父親——米諾斯（Minos）、剌達曼托斯（Rhadamanthus）以及薩爾佩冬（Sarpedon）。他們成為地中海地區(qū)不同地方的民族和文化的重要創(chuàng)始人，方式和歐羅巴的哥哥卡德摩斯（Cadmus）相同，后者到世界各地去尋找他的妹妹。[4]

很大程度上由于名稱的相似性，歐洲大陸的名字長久地與這位受到誘拐的公主相聯(lián)系，并與非洲和亞洲區(qū)分開來。不同于如今英語中該詞的用法，這個名稱在拉丁語和希臘語中使用的是同一個詞：希臘語Ε?ρ?πη，Eur?pē；拉丁語Europa。

在希羅多德之前，“歐羅巴”就已經(jīng)作為地理術語在使用了。我們從雅各布布（Jacoby）的《希臘史家殘篇》（Fragments of the Greek Historians）中得知，大約公元前500年，世界被劃分為Ε?ρ?πη (Eur?pē) 與 ?σ?α (Asía)（FGrH 1.36f.）。[5] 隨后，希羅多德的《歷史》列出了第三塊大陸：利比亞（Libya），即之后的非洲；在他看來，里昂河（the Rion）或頓河（the Don River）標示出歐洲和黑海以北的亞洲的分界線（4.42-45）。歸于荷馬名下的《阿波羅頌》（the Homeric Hymn to Apollo）首次提及“歐羅巴”（251,291），但僅是用來表示中部希臘（Central Greece），而希羅多德則經(jīng)常將其與赫勒斯滂海峽（Helllespont）關聯(lián)起來。此外，歐羅巴還是色雷斯某一部分的名稱。

起初，這個名字僅僅和有限的地區(qū)關聯(lián)，并未被普遍應用。慢慢地，這個名字表示的地域向西擴展至大西洋，向北抵達斯堪的納維亞（Scandinavia）。我們?nèi)缃駥W洲理解成一個政治實體，但這層含義在古代并不存在。然而，自公元前五世紀和四世紀起，我們可以注意到對歐羅巴一詞使用的理想化和實用化趨勢，除了其他因素，這和希臘人共同身份的確立有關，這一身份使希臘人有別于野蠻人（barbarians）。

居斯塔夫·莫羅《歐羅巴和公?！罚?869年

當然，尤其因為這層背景，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徹底地利用了二者名稱上的相似性，而不管史家希羅多德的諸多質(zhì)疑。與此同時，先前存在的諸多歐羅巴和最為聞名的那一個（被綁架的腓尼基公主）完全重合。[6] 在眾多將神話女子形象和歐洲大陸混同起來的杰出詩人的作品里，并沒有提及以下事實：歐羅巴擁有眾多名字相同的“親人”。對于這些詩人而言，歐羅巴是眾所周知的神話人物：她是國王的女兒，最偉大的主神變成公牛將其誘拐至克里特。只有在不同的誘拐形式中，人們才能發(fā)現(xiàn)含混和矛盾之處。對歐羅巴的描述在以下兩種情況中搖擺不定：一位是在無法抗拒的公牛背上受到驚嚇并不斷抗議的女孩，另一個則是心甘情愿的新娘，反過來愛上那位強暴者。

莫斯霍斯（Mochus）的短篇史詩《歐羅巴》細致描繪了誘拐行動。除此之外，賀拉斯（Horace）（Odes 3.27）和奧維德（Ovid）（Fasti 5.603-620）在使神話為人接受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在其有關歐羅巴的富于想象的詩作中，他們或明或暗地將被誘拐的公主編寫成歐洲大陸名稱的來源（Mosch. 2.8-15；Hor. carm. 3.27；Ov. fast. 5.603-620）。通過影響深遠的塞維利亞的伊西多爾（Isidore of Seville）的《詞源》（Etymologies）（Isid. orig. 14.4.1），這一來源被納入中世紀的教科書中，并在以詞源學解釋地理概念“歐洲”一詞的起源時起到重要作用。即便如今，大量媒體仍在極為頻繁地傳播這一來源。

這一解釋歐洲大陸名稱來源的歐羅巴神話版本僅僅是眾多不同的版本之一。假使我們詳細考察古典文學和藝術中的各種證據(jù)，比起先前提到的杰出詩人所傳達的，我們所得到的印象在同構型上要少得多。較早的希臘人對于歐洲大陸和傳說中的女子歐羅巴做出過各種各樣的猜想。同一名稱曾被用來指代不同事物和人物。最古老的起源絕非完全一致地同意只有一個歐羅巴存在。赫西俄德，這位在前八世紀末和前七世紀初居于波俄提亞的阿斯克拉村（Boeotian Ascra）的詩人，在《神譜》中提到歐羅巴時，將她和許多姐妹一道視為奧克阿諾斯（Ocaenus）和特梯斯（Tethys）的女兒（Theogony 357-360）。在《伊利亞特》和殘存的歸于赫西俄德名下的《殘篇》中，菲尼克斯（Phoenix）的女兒也叫歐羅巴（Hom. Il. 14,321；Hes. fr. 140.141,7f. M/W）。

荷馬和赫西俄德之后的文本證實了這一印象：名為歐羅巴的不同形象在古典時代具有不同的重要性。不僅希羅多德、還有后來的詩人和神話收集者，都談及數(shù)個同樣名為歐羅巴的人物，比如菲尼克斯或阿格諾爾（Agenor）的被宙斯誘拐的女兒，另外還有一名色雷斯女人以及海洋女神俄刻阿尼得斯（Oceanid）（Hdt. 4.45，4-5；Schol. Eur. Rhes. 29）。在眾多歐羅巴存在的證據(jù)中，她有時是位女英雄，有時是位女神，有時是某個女神的別名（比如和德墨特爾或者赫拉是同一個人），并且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圣所、神廟、祭儀、肖像里。在研究中，時常有人猜想歐羅巴起初是一位女神、或者一位月亮上（lunar deity）或幽冥地下的神祗（chthonic earth deity）。[7] 對“歐羅巴”的語源學解釋認為其與“黑暗”一詞有關，因此這一猜想受到強調(diào)。[8] 然而，另一種解釋認為，神話的杰出地位最終激發(fā)了宗教崇拜。但這種解釋對這一情況置若罔聞：基于現(xiàn)存的文獻，我們不能得出“歐羅巴”一詞中神話和宗教的實際關聯(lián)。從數(shù)據(jù)中我們只能確定這一點：神話和宗教的確混合在一起。許多詩人稱為“歐羅巴”的傳奇女子在地方上意義重大并成為地方性的崇拜對象，在中部希臘的波俄提亞和克里特尤其如此。[9]

倫勃朗《劫走歐羅巴》

對于過往諸多有關歐羅巴的證據(jù)進行選擇性地列舉，便會使有關她的地方性宗教的意義具有多樣性這一點明朗化：

出生于波俄提亞的品達提及一個與阿刻羅俄斯河神（Achelous）和墨拉斯河神（Melas）神有關的泉水女神名為歐羅巴（Pind. Paean. fr. 70.249b）；提提俄斯（Tityus）之女歐羅巴應該在波俄提亞的克菲索斯（Kephisos）河邊生過一個兒子（Pind. P. 4.44-47）。品達還提到，與波俄提亞地區(qū)性的歐羅巴傳奇有關的是這一事實：宙斯曾將她藏于該地的一個洞穴中。而阿波羅奴斯（Apollonius Rhodius）和泡賽尼阿斯（Pausanias）后來繼承了這一說法（Pind. P. 4.46；Apoll. Rhod. 1.179-184；Paus. 9.19.1）。

此外，留傳下來的一段泡賽尼阿斯的注釋提及，該地一所供奉宙斯、許厄提俄斯（Hyetios）和德墨特爾的神廟也名為歐羅巴。據(jù)說，它位于波俄提亞的英雄勒巴達厄的特羅豐尼烏斯（Trophonios of Lebadaea）的樹林中 (9.39.4-5)。特羅豐尼烏斯的祭祀向歐羅巴獻祭，因為她是被尊崇為先知神祗（oracular deity）的特羅豐尼烏斯的養(yǎng)育者。除了臨近先知神祗的特羅豐尼烏斯之外（人們在山洞中向他詢問神諭），洞穴、與豐收女神德墨特爾的關聯(lián)都讓人猜想這位歐羅巴擁有屬于地下的本性。因此，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樣，存在“波俄提亞的地下之神歐羅巴”這種說法。

而在克里特島，歐羅巴以赫洛提斯（Hellotis）之名受當?shù)厝顺绨?。從泰奧弗拉斯托（Theophrastus）的《植物史》（Historia plantarum）(1.9.5)、老普林尼（Pliny）的《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 (12.11)、以及阿忒納烏斯（Athenaeus）(15.22.678b)的記述中，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每年的赫洛提亞節(jié)（the Hellotia festival）是為了紀念她而慶祝；在慶典中，人們舉著歐羅巴的遺體，周圍繞著一圈桃金娘花環(huán)（Seleucus Homer. fr. 52 Mueller）。[10] 尤為顯著的是，自五世紀起，格爾蒂城（Gortyn）的克里特硬幣印有歐羅巴的肖像。她通常被印成森林女神（dryad）的樣子，我們有理由假定這是一個與大洋女神或波俄提亞的泉水女神（the Boeotian nymph）相似的傳統(tǒng)。

墨古波納的海格思博（Hegesippos of Mekyberna）又帶來了另一個歐羅巴，即一名色雷斯女子，歐洲大陸以之命名。用當時流行的做法，他將歐羅巴神話和卡德摩斯神話關聯(lián)起來。在其殘篇6對歐里庇德斯的《瑞索斯》行28的注釋中記載（Fragment 6 in the scholion on Euripides，Rhesus 28），由于被相同的名字誤導，卡德摩斯走向了錯誤的方向，因為北部的所有領土都以所謂的歐羅巴命名。除此之外，硬幣上的圖案也給下述事實提供了依據(jù)：羅馬帝國時期，歐羅巴也在色雷斯占據(jù)重要地位。[11]

在泛希臘的史詩寶庫中，最早提及歐羅巴時，她的身份是菲尼克斯之女，一如荷馬和赫西俄德所言。將歐羅巴描寫為菲尼克斯后代并不意味著它指明了腓尼基人的起源（菲尼克斯（Phoenix）并不是一個腓尼基詞；作為一個地理概念，在希臘世界里，從埃庇魯斯（Epirus）經(jīng)過伯羅奔半島后到希臘島嶼和呂西亞（Lycia）都可以找到這個詞；作為一個詞，它的含義除了腓尼基人（Phoenician）和一種特殊的鳥以外，還指“深紅色”和“棗椰樹”）。[12] 然而，大部分文獻都將腓尼基算作宙斯誘拐歐羅巴的地點，并把菲尼克斯等同于西頓或提洛的國王，從而使歐羅巴成為腓尼基人。晚些時候，西頓有一座尊崇歐羅巴—阿士旦特（Europa-Astarte）的神廟，眾所周知，自公元前二世紀起那里就開始產(chǎn)生硬幣。路西安（Pseudo-Lucian）在《論敘利亞之神》（De dea Syria）中寫道，根據(jù)西頓當?shù)氐囊晃患浪舅?，在歐羅巴消失不見之后，阿士旦特神廟才開始建造（De dea Syria 4）。歐羅巴被誘拐的事件也在提洛的節(jié)日中受到慶祝。[13]

瓦倫丁·亞歷山德羅維奇·謝洛夫（V·A·Serov ）《誘拐歐羅巴》

最晚從公元前五世紀起，希臘人試圖將不同的神話家族合并到一個互相關聯(lián)的譜系中，從而來建造和鞏固他們的早期歷史。在這一進程中，有關波俄提亞、色雷斯、克里特和腓尼基的記載似乎被混合在一起，而名為歐羅巴的不同女英雄與被宙斯誘拐（宙斯通過變成公牛欺騙了她）的腓尼基公主重合起來。地方性的傳說和宗教很可能仍在持續(xù)。而在希臘史詩寶庫中的一般敘述中，綜括性的版本流行開來。在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源于希臘和東方，且?guī)в械胤叫?、區(qū)域性和泛希臘性意義的各類神話、宗教觀念和習俗，呈現(xiàn)出融合的趨勢。最終，歐羅巴的名字被用于一個地理實體，但這一實體在古代從未被明確定義；其范圍起初指北部或中部的希臘，之后慢慢不斷地向外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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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見Renger/ I?ler 2009，頁63-99。

[2] 見Mus?us 2009。和之前的Demandt 1998，頁140和Hartmann 2003，頁40一樣，他對該詞的語源學分析持有懷疑態(tài)度，至少就詞源、尤其是辨識可能性而言。許多學者反對該詞源于閃族語，支持該詞源于前希臘，盡管資料含混。比如，見 Ninck 1945，頁19；Bühler 1968，24節(jié)以下，頁44；Dombrowsky 1984，頁1-40；Schumacher 1990，頁12。

[3] 注釋和參考文獻不會列出古典文本的版本和譯文。作者和書名會出現(xiàn)在章節(jié)論述的字里行間。提及文本的段落時，縮寫如下列：DNP 3 (1997) = Der Neue Pauly. Enzyklop?die der Antike，Cancik，H.，Schneider， H.，Landfester，M.編，Altertum，vol. 3 (Cl-Epi)，Stuttgart/Weimar 1997，XXXVI–XLIVI. 在作者和書名之后會給出卷、章、節(jié)、句等?？s寫和百科全書的格式一致：LIMC = Lexicon Iconographicum Mythologiae Classicae. Boardman,，J. 等編，1981以下諸多節(jié)；RAC = Reallexikon für Antike und Christentum,Sch?llgen，G. et al.，ed.，1950ff.；RE = Paulys Real-Encyklop?die der classischen Altertumswissenschaft,Wissowa，G等編，1893-1980；Roscher = Ausführliches Lexikon der griechischen und r?mischen Mythologie，Roscher，W.H.編，1884-1937.

[4] 關于古典文本，比較Bühler 1968全篇；關于譜系，比較Bühler 1968，頁7-9及19-21。

[5] [中譯注]：Ε?ρ?πη為希臘語，意為“歐羅巴”。?σ?α為希臘語，意為“亞細亞”。

[6] 比較Dombrowsky 1984，頁41-46。

[7] 比較如Escher-Bürkli 1907。

[8] 比較Helbig 1884-1886，1417節(jié)以下；Escher-Bürkli 1907，頁1287；Ninck 1945，19；Pfligersdorffer 1966，頁965；Schumacher 1990，頁12；Mus?us 2009，344節(jié)以下。

[9] 比較Zahn 1983，頁70-74；Schumacher 1990，頁16。

[10] Mueller 1891，頁47。

[11] 比較 Zahn 1983，78節(jié)以下。

[12] 關于該詞的起源和語義學含義，見Beekes 2004，頁181-183。

[13] 比較 Zahn 1983，76f.；Schumacher 199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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