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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范雍祈求上天 2020-04-13

作者:Rory O’Connor

譯者:Issac

校對:奧涅金

來源:《The Film Stage》


25年來,賈樟柯的電影為世界呈現(xiàn)了一幅充滿詩意和個人色彩的現(xiàn)代中國社會變遷的圖景。

從早期的杰作《世界》(2004)和《三峽好人》(2006),到巴洛克風(fēng)格的類型嘗試《天注定》(2013)以及更近時候的影響深遠的史詩《山河故人》(2015)和《江湖兒女》(2018),他的作品一直以來都將鏡頭置于人們的生活之中,同時又有機地記錄了滄海成桑田。

 不可多得的是,在這十年里,賈樟柯第一次回到紀錄片創(chuàng)作,帶來了他再一次回首過往的作品《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該片通過四位作家的回憶(三位再世,一位已經(jīng)辭世了),記敘了賈樟柯的故鄉(xiāng)山西省的城市化過程?!兑恢庇蔚胶K兯{》近日于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首映,鑒于全球的狀況,賈樟柯親自出席電影節(jié)實乃一項壯舉。


記者:您能來此,實屬不易。您能談?wù)剢幔?/span>


賈樟柯:我個人認為,就我的情感而言,這是非常復(fù)雜的。一方面,我們可以選擇不來。

因為我們所面臨的困難和挑戰(zhàn),我們可以輕易地做出這個決定,但與此同時,我也覺得柏林電影節(jié)已經(jīng)宣布了會放映這部電影,我真的很想信守承諾。

這就是為什么我克服了所有的挑戰(zhàn),努力來到這里。

我認為現(xiàn)在的確是一個艱難的時刻,不僅對中國人來說如此,對中國電影也是如此。這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危機之一,因為很多電影公司,他們可能還要等6個月才能運作。

這對中國的這些電影公司來說是災(zāi)難性的打擊。在制作方面,也有很多項目已經(jīng)停止了。所以這些電影能不能拍,什么時候能拍,都不得而知。

所以我認為我來到這里,是為了在這特別黑暗的時刻帶來些許光亮。

為了向世界證明我們可以站起來,我們總是可以化險為夷的。

記者:這部電影說的是幾位作家回到故土尋找靈感。您作為導(dǎo)演也是如此嗎?回到故鄉(xiāng)對您來說很重要嗎? 


賈樟柯:我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當我第一次開始拍故事片時,我在家鄉(xiāng)拍是因為我對我的家鄉(xiāng)很熟悉。還有方言,語言方面很重要,因為它決定了我如何思考,如何處理信息。

在這部特別的紀錄片中,我目睹了中國正在發(fā)生的戲劇性的城市化,很多人都去外地務(wù)工了。他們從農(nóng)村去到城里找工作,尋找機會。我認為,尤其是年輕一代,他們只知道城市社會,城市文化,城市社區(qū)。


這些都是他們知道的。他們對農(nóng)村歷史,農(nóng)村文化,農(nóng)村社區(qū)的情況知之甚少。但是當你想了解中國時,你不能不看農(nóng)村文化,因為一切都是從那里開始的。

所以為了讓我們理解貧窮是什么樣子的,在過去食不果腹是什么樣子的,你需要暫時回顧一下歷史,回顧記憶。

所以我們暫時需要找到一個不同的方向,一個不同的視角。在空間上,在地點上,我們需要回到農(nóng)村地區(qū)。

這是中國歷史的起點,中國歷史是從這些農(nóng)村城鎮(zhèn)開始,這就是為什么我認為回到山西和回到過去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要結(jié)合這些時空的角度來看待中國的現(xiàn)實。

記者:《天注定》上映后,您曾說過想探究中國社會變化所帶來的「更深層次的情感」。這部電影在多大程度上是這一過程的延續(xù)?


賈樟柯:是的,確實。這部電影繼續(xù)探索了內(nèi)在的、心理上與精神上的變化。這就是我選擇這些作家作為我的研究對象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想用這部電影來檢驗、探索或談?wù)撍麄兊奈膶W(xué)作品。

對我來說,我之所以選擇他們作為我的研究對象,是因為他們是敏銳的社會觀察者。他們非常勇敢,通過文字表達自己的思想,真正成為時代的信使和社區(qū)的信使。他們那個時代的信使。


所以我認為可以通過他們來捕捉特定的現(xiàn)實,因為他們不僅是敏銳的觀察者,也是很好的故事講述者。他們談?wù)摪l(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這樣的方式吸引了我,讓我想要拍一部有關(guān)于此的電影。

所以我并沒有直接去拍這些事情,而是通過聽他們述說、而非是看他們寫的文字來捕捉歷史。我想看看作為作家,他們是如何用自己的語言講述他們的故事的,然后我將其拍成電影研討會的樣子。

記者:這部電影的名字有些哀愁,主題也非常嚴肅,但某些時候,特別是當作家余華講述的時候,電影也變得十分有趣。您是刻意為之的嗎?


賈樟柯:這就是典型的余華(笑)。這正是他講故事的方式,帶有諷刺意味,很像黑色幽默。


對于作家余華來說,他實際上比第二位作家賈平凹晚出生十年,所以在那個時候,他以這種幽默的方式寫一些東西是顛覆性的。

這是一種展示他有多么叛逆的方式,因為這幾乎是那一代人的表達方式,用謙遜的幽默來談?wù)撍麄兊膫€人生活和社會。也為了制造那種沖突或者用幽默來解決這些問題,因為有時候事情太糟糕了,你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記者:您怎么就選了這幾位作家呢?拍電影之前您就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故事了嗎?


賈樟柯:當然,這四位作者中,一位已經(jīng)辭世了,三位還再世,其中我只認識余華。其余的我在項目之前都不認識。直到我們做了調(diào)查,收集了信息。然后我聯(lián)系了賈平凹和梁鴻。


根據(jù)我們的研究,我們可能只知道他們在鏡頭前談?wù)摰氖种?。我們只知道最基本的信息。所以在研究過程中我們了解到,賈平凹作為一個作家,在文革期間,因為他的家庭出身,因為他的父親,他吃了很多苦。

但我們不知道所有的細節(jié),事情是如何發(fā)生的,為什么他的父親莫名被列為「黑五類」。

記者:時隔多年重回紀錄片創(chuàng)作,您有什么感想嗎?


賈樟柯:與虛構(gòu)的電影不同,紀錄片在一開始需要大量的研究來決定我們想要捕捉或采訪的對象。所以這是一件需要付出大量心血和時間的事情。

但制作紀錄片的樂趣在于,有太多的未知。很多事情都是自發(fā)發(fā)生的,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新的發(fā)現(xiàn)。所以我認為這是一次愉快的發(fā)現(xiàn)之旅。


另一種層次的享受來自于對象——當我說對象時,我不是指那些我試圖通過訪談來呈現(xiàn)的作家,那些在公共場所、火車站或街道上的普通人也可以成為對象。

這些是普通人在公共場所的形象,也是當時所發(fā)生事情的目擊者。這些人正是這些作家在他們的故事中描寫的人物,所以我認為他們同樣重要。拍攝他們會給我更多的自由,因為我可以很自然地捕捉到這些人在公共場合的舉止,他們在公共場合的樣子。

記者:觸及歷史方面,會帶來額外的挑戰(zhàn)嗎?中國自1949年以后的歷史是比較棘手的敘事。這方面有什么紅線,或者您覺得在哪些地方您不得不做出限制?


賈樟柯:我確實認為,我在拍這些電影的時候,盡可能持客觀的態(tài)度,因為1949年以后發(fā)生的故事,是人們可以談?wù)摰氖虑?,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的確會討論。但同時,對我來說,這部電影并不是要用這些敘事來批判社會。

我認為完整地記錄記憶是很重要的,不要做任何判斷。無論這個集體主義的實驗在過去給我們的社會帶來進步還是災(zāi)難,這都不是我想要評判的。我想做的是,以某種方式,誠實地、客觀地、完整地,通過個人敘述,通過目擊者的敘述來記錄所發(fā)生的事情。


記錄下這種見證,這樣我們就可以,為了未來的一代也為了現(xiàn)在,回顧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以便我們欣賞和理解我們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的變化。

就邊界而言,他們可以表達自己,來誠實、真切地談?wù)撨@個問題,談?wù)摲浅C舾械脑掝}和議題——這些都是第一手的見證。

所以即使是負責(zé)審查的人,他們也不能否認這些表達是多么真實。

所以我?guī)缀跏窃谟眠@個來突破你所能談?wù)摰臉O限。這在紀錄片中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這些人在談?wù)摪l(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

他們是證人,他們提供證詞,所以他們是不可否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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