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場特別的“詩詞大會”為這段陰云籠罩的日子平添了幾分詩意。唐代詩人王昌齡也有兩句詩隨著火出圈。在海外支援中國抗疫的一批醫(yī)療物資包裝箱上，寫有《送柴侍御》一詩的名句：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這是王昌齡被貶龍標(biāo)（今湖南黔陽）時期寫的一首送別詩。當(dāng)時，詩人的朋友柴侍御正要從龍標(biāo)乘船前往武岡（今湖南武岡）。 你與我之間，青山一路相連，共沐云淡風(fēng)輕，我們在同一月下，又何曾分處兩地？ 兩地山川阻隔，王昌齡舍不得好友老柴，以詩相送。有別于高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豪爽灑脫，抑或王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淡淡愁緒，王昌齡的詩雖同樣深情，卻不訴離傷。這種樂觀開朗的詩情印于支援物資上，確實充滿了正能量。 然而，王昌齡此次貶謫經(jīng)歷的終點，竟是一樁沒有事先張揚的謀殺案。 安史之亂中，年逾花甲的王昌齡為避戰(zhàn)亂，辭官離開貶所，北上還鄉(xiāng)，路過亳州時為刺史閭丘曉所殺?！霸娂曳蜃印焙狼閴阎镜囊簧?，以一場悲劇匆匆落幕。 1唐朝的歷史，一半在史書中，還有一大半在唐詩里。王昌齡最廣為人知的就是描寫當(dāng)時邊關(guān)戰(zhàn)爭的邊塞詩，而這些詩歌的書寫肇始于其年輕時一段不羈放縱愛自由的邊塞之旅。 與大部分寒窗苦讀的學(xué)子一樣，王昌齡家境平平，用他的話說是“久于貧賤，是以多知?？嘀隆?/span>， 也就是俗話說的，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從王昌齡存世的詩作中，可知他少年耕讀于山水之間，閉戶著書于南窗之下，曾經(jīng)漫游于中原一帶，還向嵩山道士學(xué)過煉丹。在科舉興盛的年代，知識分子大都心懷入仕的理想，這個志向高遠的年輕人卻不走尋常路，決意棄筆從戎，到西北邊塞建設(shè)祖國。 一位偉人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王昌齡匹馬戍邊河隴，行走于刀鋒邊緣，本來是想投身軍幕。這是當(dāng)時不少文人的仕進之路，比如與他同時代的高適，就曾在名將哥舒翰的幕府任掌書記。但是王昌齡沒趕上建功立業(yè)的機遇，在他前往邊塞的數(shù)年內(nèi)，邊境戰(zhàn)事逐漸平息，沒打過幾場大仗，突厥向唐朝認慫，遣使求和；吐谷渾內(nèi)附，其酋率眾降唐；吐蕃與唐軍交戰(zhàn)沒有占到便宜，也暫且罷兵。這是國家的幸事，王昌齡只能算不太走運。 開元十三年（725年）秋冬時節(jié)，王昌齡東歸，投宿于扶風(fēng)（今陜西寶雞）一家客舍。旅店主人正好是一個退伍老兵，自稱“十五役邊地，三四討樓蘭。連年不解甲，積日無所餐”，他跟王昌齡說，如今三邊皆無事，年輕人還是要從事于翰墨，靠科舉求取功名。 王昌齡聽老兵的話，收收心好好讀書，他不但能到邊疆扛槍，還是個學(xué)霸，兩年后就一舉高中，進士登第，步入仕途。  ▲王昌齡畫像。 2王昌齡的西北之行并非一無所獲，正是這段旅程，讓他留下了不少大氣磅礴的千古名篇。 有學(xué)者考證，王昌齡出塞后，從甘肅靖遠東行沿黃河南岸過白草原，經(jīng)干鹽池到李旺堡，然后南折沿清水河經(jīng)蕭關(guān)到今寧夏固原，之后順官道而行返回長安。在這段別開生面的旅程中，他是盛世大唐中獨一無二的歌者。 王昌齡被譽為“七絕圣手”，他的七言絕句有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寥寥數(shù)語就將臨洮、玉門關(guān)、青海湖、樓蘭、碎葉等壯麗山河囊括于詩里，將后世讀者帶入對盛唐邊關(guān)雄壯氣勢的暢想中。我們在王昌齡情景交融的詩中，可以讀到唐玄宗時期古戰(zhàn)場的荒涼肅殺、邊關(guān)戰(zhàn)爭的滿目蕭然，與戍邊將士的艱苦卓絕。 他有一首詩被明人李攀龍稱為唐代“七絕壓卷之作”，堪稱大唐流行金曲、粉絲打榜NO.1，正是這首大家都能全詩背誦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秦漢時的明月，依舊照耀著大唐的邊疆關(guān)塞，多少王朝興衰，戰(zhàn)爭仍不休，士卒們只能前仆后繼地奔向沙場。在描繪瑰麗壯美的邊塞風(fēng)光和邊關(guān)將士的英雄氣概時，王昌齡同樣訴之以雄渾筆墨，如《從軍行七首》（其四）：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大導(dǎo)演斯皮爾伯格認為，所有的戰(zhàn)爭電影都是反戰(zhàn)電影。優(yōu)秀的邊塞詩實際上也飽含濃烈的反戰(zhàn)思想，以及對戍邊士卒的深切同情，王昌齡為邊塞風(fēng)光所迷醉，也為邊疆將士的英勇所感動，可其邊塞詩并非贊美戰(zhàn)爭，而是向往和平，他反對一切不義之戰(zhàn)，譴責(zé)朝廷頻繁用兵的邊境政策。這種反戰(zhàn)思想，在《從軍行七首》（其一）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fēng)秋。 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王昌齡不只是鋼鐵直男，還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擅長寫閨怨詩，借閨婦的口吻進行細膩的心理刻畫，道出她們內(nèi)心對殘酷戰(zhàn)爭的悲怨，如“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span> 唐朝開、天年間脆弱的盛世泡沫中，邊塞戰(zhàn)火頻仍，百姓不堪其苦，其中隱藏著邊將野心膨脹的重重危機，而唐玄宗逐漸依戀于宮中的紙醉金迷，毫無警惕之心。 王昌齡寓論于詩，這些富有邊塞情調(diào)的篇章，是對唐朝軍事現(xiàn)實狀況的反映，似乎也早已預(yù)示著天寶十四載那場終結(jié)太平盛世的大動亂。日后掀起安史之亂的安祿山，正是利用唐朝的邊策在十幾年間平步青云，而他所謂的戰(zhàn)功，有些不過是欺上瞞下，通過誘騙奚人和契丹人的首領(lǐng)，在宴會上用藥將他們迷暈后坑殺，再將屠刀伸向無辜的平民，以此邀功請賞。 3在政治上，王昌齡屬于張九齡一派，寫有奉贈這位賢相的詩篇，與他同樣有著清雅的名聲，善于直抒己見。但在朝堂之上，正直的品格往往會招來惡意的誹謗。這也導(dǎo)致這個汲汲于功名的書生，在科場得意后仍然未能一展抱負，而是一貶再貶，如他所說的，“得罪由己招，本性易然諾”。 別人在朝為官，要學(xué)著見風(fēng)使舵，明哲保身，可王昌齡還是像早年寫邊塞詩一樣，將對政治的見解毫無保留地寫在詩中。在王昌齡所寫的五言古詩《宿灞上寄侍御玙弟》中，他幾乎直言不諱地批判朝政日非、國勢日衰的真相，“諸將多失律，廟堂始追悔”、“雖有屠城功，亦有降虜輩”、“明主憂既遠，邊事亦可大”、“公論日夕阻，朝廷蹉跎會”。 別人寫詩，再憤青也是借古諷今，王昌齡卻是直接開懟，他罵李林甫弄權(quán)，指責(zé)唐玄宗怠政，警告邊事復(fù)起?？蛇@些大實話沒有挽回大唐帝國的隕落，只給自己帶來了無情的貶謫。 貶謫不能封住王昌齡之口，我們進一步咀嚼他的詩篇，可以感受到他的悲憤與感慨。一如他處江湖之遠時，寫給好友辛漸的詩中所言：“一片冰心在玉壺。”我的心，正如盛裝在潔白玉壺之中的冰一般清廉正直。  ▲除了邊塞詩，王昌齡還擅長宮怨詩。 4王昌齡初貶嶺南，二貶龍標(biāo)，長年的貶謫澆滅了他胸懷天下的熱情，卻給予了他似水綿長的友情。 有一個“旗亭畫壁”的典故，說是一日天降微雪，王昌齡與齊名的兩位詩人高適、王之渙，兜里沒多少錢，就到一家酒樓賒賬小飲，忽然間，十幾個美貌歌女登樓獻唱。 梨園伶人唱的都是當(dāng)時名曲，盛唐詩人的作品最受樂工青睞，常被譜為樂曲，用現(xiàn)在話說就是流行歌。三位詩人都挺低調(diào)，主動避席坐在角落，擁著爐火觀賞表演。 王昌齡等三人打賭說，我們?nèi)硕加行┰娒?，可是一直未能分出個高低，今日趁此機會，我們暗地里看歌女演唱，唱到誰的歌詞最多，誰就算最優(yōu)秀，如何？ 話音剛落，一名歌女打著節(jié)拍，唱了一首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span>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伸出手指，在墻壁上畫了一道，說：“一絕句?！?/p> 緊接著聽到另一個歌女唱道：“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今寂寞，獨是子云居…”這是高適的詩，他也小酌一杯，引手畫壁。 余音淼淼，繞梁不絕，第三個歌女又唱了一首絕句：“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裴回。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正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王昌齡再次畫于壁上，頗為得意地說：“二絕句?！?/p> 隨后歌女又唱完了兩首詩歌，分別為高適和王之渙的作品，三人大笑。直到這時，店中眾人才發(fā)現(xiàn)三位作者在場，急忙以禮相待，請三人上座。寒冬之中，氣氛更加熱鬧，旗亭酒肆歡笑一堂，三人飲醉竟日。 在長安時，王昌齡曾與孟浩然交游，多年后在貶謫途中路過襄陽，幸運地與老孟重逢。他鄉(xiāng)遇故知，哥倆當(dāng)然要痛飲一番，開開party。當(dāng)時孟浩然身體抱恙，背上長了毒瘡，疽病尚未痊愈，本來飲食忌口，可再次遇到王昌齡，老孟心里一高興，多吃了點兒海鮮，結(jié)果舊疾復(fù)發(fā)，不幸逝世。 王昌齡心里苦啊，好不容易跟老朋友孟浩然吃頓飯，還眼瞅著他因饞嘴送了命。  ▲孟浩然畫像。 之后到巴陵（今湖南岳陽），王昌齡總算再逢喜事，遇上了另一個朋友李白，二人同樣是盛唐大咖，且都因遭謗議而仕途不順。英雄惜英雄，王昌齡揮筆寫下一首《巴陵送李十二》： 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fēng)聞。 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分別之后，李白深深想念王昌齡，當(dāng)聽聞他被貶到西南邊陲為龍標(biāo)縣尉時，遙寄一詩表示安慰，即這首著名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 誰也不知道，王昌齡這次貶謫，會迎來怎樣的命運。 他早已在詩中告誡當(dāng)權(quán)者邊事危矣，可安史之亂這場風(fēng)暴，最終還是攪動了天下，也將他推向了死亡。 5關(guān)于閭丘曉殺害王昌齡的原因，早已成為千古之謎。史籍只留下只言片語，如“（王昌齡）以刀火之際，歸鄉(xiāng)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卻不曾說閭丘曉是忌恨王昌齡耿介的性格，還是嫉妒他出眾的才華。 正義沒有遲到，閭丘曉不久就因自己的罪惡得到了制裁。 至德二載（757年），王昌齡遇害之時，一場空前慘烈的大戰(zhàn)正在睢陽展開，守城的官員張巡、許遠兵微將寡，面對叛軍攻城苦守數(shù)月。睢陽是江、淮之間的屏障，一旦失守，戰(zhàn)火將蔓延到江南。張巡等人深知其中利害，在彈盡糧絕的困境下甚至以人為食，也要死守這座城。 河南節(jié)度使張鎬火線上任，主持河南一帶軍務(wù)，得知睢陽危在旦夕，下令閭丘曉帶兵救援。閭丘曉為人貪婪自私，接到張鎬的信后擔(dān)心兵敗被追究責(zé)任，不顧國難當(dāng)頭，居然帶兵原地逗留。等到張鎬率援軍到達前線時，睢陽已淪陷三日，張巡與部將三十六人英勇就義。全城軍民以慘痛的代價阻止安史叛軍南下，城破時全城只剩下400個活人。 張鎬早已聽說王昌齡被害，此時新賬舊賬一起算，更是怒不可遏，于是將誤期的閭丘曉召來。閭丘曉這時終于慫了，用上有高堂、下有妻小的經(jīng)典理由，請求張鎬放他一條生路（“有親，乞貸余命”）。 張鎬正色道：“王昌齡的妻兒老小，誰來照顧？”（“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yǎng)？”）閭丘曉無言以對，隨后被張鎬下令杖殺。 王昌齡死于非命的慘案，至此總算得到一個讓人些許安慰的結(jié)局。 詩人年輕時獨自赴邊關(guān)，親眼目睹戰(zhàn)爭，并在詩中屢屢警惕戰(zhàn)禍，可他臨終前，還是看到天下蒼生陷于戰(zhàn)火之中，自己最終也死于逃難的路上。釀成這場災(zāi)難的，是誰？ 參考文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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