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知足的趙姨娘 紅樓夢里,賈府最不知足的當是趙姨娘。賈府女眷中,王夫人的社會地位并未因婚姻而變得更高,她只不過是從一個豪門小姐變成了豪門貴婦,鳳姐亦是。 憑婚姻改變社會地位的邢夫人、尤氏,她們滿足于現有身份,才會忍受老公的荒唐行為,她們也有人生至暗時刻,可是對于她們來說,時間就是最好的良藥。 和趙姨娘同等身份的周姨娘顯得很安靜,安靜的背后或許是隱忍,但隱忍至少是一種和不知足的對抗。 趙姨娘不,趙姨娘要折騰,要把對生活的所有不滿寫在臉上。她總是抱怨女兒飛上枝頭做鳳凰,卻忘了關照她趙家,女兒給寶玉做雙鞋也要嘀咕,她不想想,就像探春說的,女兒是做鞋的人嗎? 女兒多給了點柳家的菜錢,也要趕緊吃回來;趙國基死了,直接給探春沒臉。她也總是抱怨兒子沒氣性,不敢出頭爭取,以致被所有人欺負。 她抱怨鳳姐把財產弄到娘家去了,她抱怨寶玉太得人寵,沒人正眼看她兒子一眼,她把寶玉小妾定了兩年的事抱怨給賈政聽。 按說,趙姨娘如果和當年同階層的相比,她得到的已足夠多。秦顯家的還在為拿到一個小廚房總管而使盡渾身解數,何婆子為了節(jié)省點洗發(fā)用品不惜損耗自己干娘的形象,而鮑二家的和主子私會一次就死了,柳家的則為了女兒的工作只能巴結怡紅院的小丫頭。 只有她趙姨娘,無論怎么說,她是賈府正兒八經的姨奶奶,使喚著兩個小丫頭,她的內侄錢槐也能憑借她的力量在賈府底層下點狠話,更重要的是她的一雙兒女,不用她東走西跑來回奔波,自有大好前程。 二、知足的晴雯 賈府最知足的當是晴雯。賈府丫頭很多,但大家各有奮斗目標或者生活苦楚,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可以生存下去。 襲人不用說,她并不覺得怡紅院大丫頭這個位置足夠安穩(wěn),獲得王夫人認可后,她也并沒有從此就改變敬業(yè)的態(tài)度。這是一個理性的人對未知危險的一種規(guī)避。 紫鵑因為跟了林妹妹,時時都替林妹妹籌措著婚事,鶯兒也一樣,有“營銷”小姐端莊博學的任務,平兒處于璉鳳之間,需要時刻提著心行走,鴛鴦遭遇賈赦威脅之后,想必心中籠罩著層烏云,總要思考以何良策走出人生低谷。其他諸如玉釧、彩云、彩霞或者翠縷、侍書、司棋等也各有煩難。 唯有晴雯,很松弛的生活在怡紅院里。仿佛以前被賣的慘痛經歷不曾有過,仿佛在賴嬤嬤那里養(yǎng)成的百般伶俐消失殆盡。日子已經變成地老天荒,生活可以隨心所欲的被支配。 林妹妹去敲門,她懶得開,就說已經睡下了,隨意就攆走了來訪的客人;小丫頭墜兒不爭氣,她拿起一丈青狠命地扎;當然,在園子里隨意罵小丫頭,在她,或許已成了家常便飯。不趨奉婆子們,看上去也很理直氣壯。 她看不上為攀爬而努力的小紅,對襲人的工作模式也總是隨意地吐槽,小戲子們和趙姨娘打起來了,她有一種看了好戲的爽,又假意去拉,等打得差不多了,再叫管事兒的拉走了事。 她的松弛只是因為她覺得周圍的環(huán)境足夠安全。也不怪她,怡紅院給了她這樣的錯覺。寶玉是第一個愛惜女兒的,不肯叫她們吃一點苦,滿地瓜子皮,他不批評;玻璃碗碎了,他不心疼;冬天貼個門聯(lián),要把她的小手握在他手里取暖;出門吃個便飯,也想著給大家?guī)Щ攸c愛吃的東西。 領導的脾氣宛如春天里的風,讓人感覺舒適甜蜜。在晴雯之上的襲人以及其他同事,基本上都讓著她,活愛做不做,腿愛跑不跑,就連平兒有壞消息也不肯直言告訴,免得她生氣對身體不好。走出怡紅院,還有柳家的這類人巴結著。 三、趙姨娘的焦慮 有一種焦慮叫趙姨娘式的焦慮。她從一個家生子變成了姨奶奶,日日面對的是不熟悉的工作環(huán)境,一不小心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馬上就被人笑話了去。 鳳姐就曾公開鄙夷地罵,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兩三個丫頭!王夫人著急了也罵,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賈母也曾罵,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一大家子沒有把她放在眼里的。 再加上經濟上的窘迫,眼看著別人拿得比自己多得多,穿的帶的比自己更華貴,那些鞋墊子什么的總是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會到我這兒”。興致來了,女眷們搞活動湊份子,她微薄的薪水難以支撐。雖是姨奶奶,但她在賈府上層活得并不輕松愉快。 偏偏她是個要強的,她一心和正牌太太比。她的資本是:“我又有你(探春)和你兄弟”,“熬油燈似得的熬了這么多年”,仿佛誰集齊這兩項誰就可以成為賈府女王似的。 這是她眼界太窄的緣故。她只體察到她的痛苦和難過,沒有感受到別人的委屈,正牌太太也有兒女啊,不也在“熬”,不然怎么會去佛堂靜心? 鳳姐管家,有貪也有付出;賈母罵她,是因為她觸到了賈母的痛處——賈母怎么可以容忍有人咒她的孫子?她一心要回報,結果她逼得越緊,她的不合時宜就暴露得越多,就越發(fā)成了別人口中的笑柄。 但其實趙姨娘的不知足很好治愈,她只要覺得周遭人都拿她當回事,她就開心了,也就安靜了。薛蟠從南邊回來,寶釵挨門送禮,并未少她那一份,她就高高興興的拿著禮物去找王夫人了。假若王夫人敷衍她一下,那她會更開心。 四、晴雯的眼界 晴雯也輸在了眼界窄上。她把怡紅院想象成了一座孤島,看成了一個世外桃源。在她的印象中,這座孤島是沒有外人入侵的,這個世外桃源總是那么美好自由。很可惜它不是。 怡紅院是大觀園的一部分,而大觀園里,不光有清純可愛的童話,也有耐人尋味的小說以及吝嗇刻薄的使用說明書。 生活在大觀園里的婆子,有的偷拿生日宴上的酒水,有的不斷積攢守夜的蠟燭,有的半輩子了不知道富貴公子的湯該怎么吹。 她們卑微又陰暗,趨利又虛榮;而穿行在大觀園里的婆子,有的是主子身邊的心腹,自己在主子面前低頭哈腰,轉臉就要求你在她面前低頭哈腰,不懂這個潛規(guī)則,就難以逃過她們的魔掌。晴雯看不穿婆子的表象。 她太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以至于忘了誰才是怡紅院的大領導,也忘了琢磨一下大領導平日對職工軟文化上的要求,忘了常往大領導那里走走,了解一下整個賈府至少大觀園里的動態(tài)趨勢。 就是放任、驕縱她的小領導,對她也沒有多么深的感情,不然為什么在她遭遇不測之時并未想辦法營救?要保全,總是有辦法的。 比如探望之時,拿銀子囑托別人請好醫(yī)生,把她照顧好,假以時日,轉到府外或請老太太出面。沒有啊,他做好了心理建設,只要求看最后一眼。晴雯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在他走后迅速香消玉殞了,還有什么希望嗎?可以說,相對于襲人你做了強盜我也跟你不成的清醒,晴雯對小領導的情意與能力誤判太多。 晴雯的知足,也是可以治愈的——多被王夫人叫幾趟就可以了,前提是別在王夫人盛怒之下,別撞在坎上。依晴雯的聰明伶俐,她完全可以把自己調整成領導需要的工作狀態(tài)。 五、趙姨娘的爭與晴雯的不爭 中國有句老話叫知足者常樂,這當是指生活狀態(tài)上的;還有句話叫不滿是上進的車輪,這當是指工作狀態(tài)上的。 趙姨娘已人到中年,該到手的都已到手,心態(tài)上該趨于平和了。即便賈府某些人態(tài)度不好,可想想自己也有大半責任,那么,心中的那些委屈、不甘,甚至眼淚、屈辱會不會就少一些? 當對世界的抱怨少一些之時,是不是心底自然的就會升起一些對美好的感知?孔子曾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說起來,春游只是個小小的愿望,但在大家匆匆忙忙努力抓取東西之時,誰又能真的做到心無掛礙地去欣賞春天動人的風光呢? 其實時至今日,現代社會里也生活著很多趙姨娘們,永遠不滿足于已擁有的,永遠不懂的緩下來看看身邊的風景,在無用的折騰里消耗著生命。正因如此,趙姨娘才該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的欲望與活法。 而晴雯還很年輕,人還在職場,一切都還沒有塵埃落定。就算賈母有那么一個安排,在未“揭蓋”之前,也不能麻痹大意,更不可囂張跋扈,卻又信息不通,被自己的想象和惰性盲目的包裹。 說到底,是晴雯停止了進取之心!《中庸》里有句話是,“暗然而曰章”,這是叫年輕人既要懂得奮斗,又要懂得內斂,看上去你并不發(fā)出耀眼光芒,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發(fā)光。 “珍藏于心,守口如瓶”,世界喜歡沉默的走著自己的路的人。工作不是為了對世界永遠地放肆,而是提供能夠持久攀登隱形于內心深處的山峰的永動力。只有懂得了這些,才算把握好了曼妙青春。 多么希望趙姨娘在生活中懂得知足,而晴雯在工作上更努力一點。真這樣的話,她們的人生會不會就有點不一樣?總不至于像我們書上的故事——趙姨娘心里藏著一團火,靜靜地燒死了自己,而晴雯分明是打爛了握在手里的一副好牌。 作者: 作者:樵髯,本文經作者授權發(fā)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