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城在山西的最南部，晉秦豫三省交界處。

樹葉形狀的山西

目前上海到運城只有一班高鐵，將近11個小時；而上海到河南省三門峽市卻有更多高鐵班次，僅6個多小時，再從三門峽打車到運城市中心的酒店只要1個半小時，總計節(jié)省將近4個小時。所以我們選擇了虹橋到三門峽南，再滴滴快車跨黃河跨省到運城。

途中有一段山間高速，時不時從山埡口掃過來一陣橫風(fēng)。等到單薄的小車顫巍巍爬上山腰，被濕氣和霧霾掩去天地線的中原大地，毫無預(yù)兆地展現(xiàn)在了眼前。我們在諾爾蓋見過閃動在大草原的九曲黃河，也在蘭州見過清澈湍急走在城市里的黃河；而這三省交界處的黃河完全成了逐鹿中原的大背景，在蒼茫而廣闊的平原里展露出浩浩蕩蕩的武俠氣勢。人類在“巨大沉默的景象物體”面前目瞪口呆。

進入運城，看起來是尋常的內(nèi)陸三線城市。城里有不少成熟的旅游景點。這次的目的是帶孩子臨摹壁畫，所以沒怎么逗留就奔向田間鄉(xiāng)下。

說到壁畫，第一反應(yīng)是敦煌，怎么跑到山西來了？敦煌是洞窟壁畫，以佛教主題居多，精華在唐與唐代之前的作品；山西是室內(nèi)壁畫，主題更豐富，它繼承了唐代的畫風(fēng)與技能，接過敦煌壁畫的接力棒，并做了中國宗教壁畫的終結(jié)。此后，隨著宗教的衰落，中國宗教壁畫也式微下去，人物畫從神圣的寺觀墻壁步入民間，進入卷軸，其雄偉的氣魄也日漸消磨了。

我們基本駐扎在運城市的芮城縣。芮城縣在運城市的最南部，“雞鳴一聲聞三省”，是山西的南大門。于我而言最喜聞樂見的景點是郭襄遇到楊過的風(fēng)陵渡。盛產(chǎn)蘋果和桃子。

賣蘋果的方式

夏日的芮城縣，濕潤高溫

小縣城的作息比大城市早兩個小時，早上6點廣場舞已經(jīng)如火如荼，商場的喇叭也緊跟而上?？h城里市民設(shè)施非常好，最市中心最氣派的建筑是結(jié)合了圖書館和博物館的芮城文博館，全年免費開放。圖書館里有很多來做暑假作業(yè)的孩子。市民運動場設(shè)施齊備。華燈初上的夜晚，商場的大屏幕開始播放運城新聞，大屏幕下是孩子們的旋轉(zhuǎn)木馬。

18：00的運城新聞播放

街上最炫酷的米老鼠

市民運動場

稷益廟位于運城市新絳縣陽王鎮(zhèn)。始建年代不詳，元代重建，明代擴修。

正殿內(nèi)東南西三面滿布明代壁畫，畫風(fēng)承元代，面積130平方米。敦煌壁畫以佛教為主題，永樂宮壁畫以道教為主題，青龍寺壁畫儒釋道合一，稷益廟壁畫則以古代農(nóng)業(yè)傳說故事為體裁，神奇古怪又充滿生活氣息。

為了防止文物盜竊，院子里養(yǎng)了一條黑貝，見到我們激動地快要飛起來。守廟的老爺爺衣冠整潔溫文爾雅，說著聽不懂的方言。大殿的地上堆積了厚厚的塵埃。有一種“奢侈”不再是名表豪車，而是不受任何限制零距離欣賞重點文物。鼻尖前是700多年前匠人繪制的作品，無需咬蟲洞就被卷入歷史洪流。

出發(fā)之前沒做攻略，所以我一直以為是“記憶廟”?！坝洃洀R”是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無法再用以宗教場所。它的古老華美與周邊狹隘簡陋的馬路民居格格不入。在偏遠的鄉(xiāng)下，一座廟宇不能用來燒香祭拜，大家一定想不出它還有什么用，曲高和寡到幾乎荒廢。緊挨著“記憶廟”的是一幢巨大的七八十年代的影院，同樣也廢棄到只剩搖搖欲墜的建筑框架。如果壁畫有神靈，請降一道結(jié)界，讓周邊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奔騰向前，而“記憶廟”，恒古不變。

稷益廟壁畫

青龍寺壁畫

青龍寺位于運城市稷山縣馬村。始建于唐代公元662年，元明清各代多次重建、修葺和補繪。大殿、中殿和伽藍殿內(nèi)保存有元明壁畫196平方米。主題結(jié)合了佛教、道教及儒家題材，是難得的儒釋道合一壁畫。

棗林掩映的青龍寺

青龍寺沒有見到青龍，只見到青青一片棗林，青青碩果累累。第一次遇到買了門票但是沒有洗手間的場所，真的沒有找到一個水龍頭。廁所是旱廁，比黑黝黝深不見底更可怕的是明晃晃底部一覽無余。

金墓博物館天氣干旱炎熱，我翹首站在青龍寺的山門，依然沒有風(fēng)。老師說旁邊有一個磚雕墓群值得一探，我想這倒是個納涼的好地方！

青龍寺山門

磚雕墓群是個收費景點，但是從大門進入地面花園一直走到墓口，都空無一人。墓道修了極長的臺階，很深，有燈，經(jīng)年欠修所以忽明忽滅。外面太陽實在毒辣，迫不及待地摸進墓道，果然一陣陰涼，所有的暑氣都消失殆盡，爽快得像灌了一口冰可樂。

隱約有人聲，仔細循了過去，發(fā)現(xiàn)有一位管理員妹子在幫三兩旅人講解。原來整個博物館也就這么一位管理人員兼講解員。佩服她的勇氣。“沒人的時候我也不敢下來的。”妹子說。

這里的正式名稱叫金墓博物館，是宋金時期馬村段氏家族墓地。段氏世代行醫(yī)，富足且德高望重，書香門第有品位，打出了“孝養(yǎng)家、食養(yǎng)生、戲養(yǎng)神”的口號?？梢娬麄€家族都愛刷劇，愛到每個四合院式的磚質(zhì)雕花墓墓室里必建一個小小戲臺，戲臺上有樂隊有演員還有故事情節(jié)，并且人物表情生動可愛。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沒有陰森之氣唯有妙趣橫生的墓室。段家的基因一定幽默風(fēng)趣審美佳。

“孝養(yǎng)家 食養(yǎng)生 戲養(yǎng)神”

四合院墓室磚雕：派個丫鬟去看看戲開始了沒有～

永樂宮原址位于運城市芮城縣永樂鎮(zhèn)招賢村，五六十年代因建三門峽水庫，整體遷到20公里外的芮城縣龍泉村。

始建于元代。永樂宮的中軸線上有一門三殿，名字極好聽：無極門、三清殿、純陽殿、重陽殿。重彩勾勒的道教主題壁畫就滿布在這一門三殿內(nèi)，總面積達960平方米。

中軸線左邊有個最新修復(fù)的呂公祠。我在里面慢慢瞎晃，拍紫薇落花，看螞蟻搬家。對于一個歷史知識停留在高中階段，靠玄幻小說武俠小說來補天文地理宗教常識的我，走在一揮手就劃過幾千年歷史的山西，有一點點暴殄天物。

有個工作人員見我晃得如此有滋有味，跑過來問我看不看王母殿，并特地拿了鑰匙來開鎖。王母殿還在修繕，未對外開放。又熱心地帶我去看了藏在暗處的永樂宮創(chuàng)建道人的石棺。然后我們倚在元代的門廊上開始八卦聊天：永樂宮的館長剛上任不久忙于政治任務(wù)根本沒時間開發(fā)文創(chuàng)等業(yè)務(wù)，拖欠工資嚴(yán)重啦；經(jīng)費吃緊，又缺乏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修復(fù)保護工作困難重重，連之前的修復(fù)室都改成壁畫臨摹室來搞創(chuàng)收啦；最近在無極門采集壁畫數(shù)據(jù)的是敦煌研究院，目前壁畫修復(fù)都靠這些外援，但是敦煌壁畫和永樂宮壁畫地質(zhì)條件不同，修復(fù)方式也未必能套用，為文物各種擔(dān)憂啦；不過這兩天從庫房堆積的文物里發(fā)現(xiàn)了元代的一份圣旨真跡，估值可觀，或許會對永樂宮的資金申請會有幫助啦……

心痛與同情并不值一文，這時候多么望自己是億萬富翁，或者舉手投足有分量的政府官員，能對這些悲慘的現(xiàn)狀做一點點改觀啊……

永樂宮壁畫臨摹室

永樂宮壁畫臨摹室

說到永樂宮的整體搬遷，在五六十年代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尤其是壁畫的遷移，據(jù)說先拆了幾座宮殿的屋頂，再以特殊的人力拉鋸法，用鋸片極細微地將附有壁畫的墻壁逐塊鋸下，每一塊都劃上記號。再以同樣的鋸法，把牢固地附在墻上的壁畫分出來，使之與墻面分離，然后全部劃上記號，放入墊滿了厚棉胎的木箱中。墻壁、壁畫薄片和其它構(gòu)件，逐步運到新址，先重嵌宮殿，在墻的內(nèi)壁上新鋪上一層木板，再逐片地將壁畫貼上，最后由畫師加以修飾，壁畫上的切縫小得幾乎難以辨別。歷經(jīng)五年?？上Ь鸵驗檫@是搬遷過的遺址，導(dǎo)致現(xiàn)在申遺總是不成功。不成功就意味著經(jīng)費吃緊。最造化弄人的是，當(dāng)年三門峽水庫建成后，原址并沒有成為水淹區(qū)……白搬了(淚)。

廣仁王廟位于運城市芮城縣龍泉村。離永樂宮1公里。

擁有1186年的歷史，在我國現(xiàn)存的4座唐代建筑（其它3座為五臺山佛光寺大殿、南禪寺大殿，平順縣天臺庵）中名列第二。也是4座唐代木結(jié)構(gòu)建筑中惟一的道教場所。萬科集團籌建修復(fù)后，成了一個結(jié)合現(xiàn)代審美的袖珍唐代建筑博物館。

在建筑小白的眼里，它是一個小而美的房子。正中的龍王滿臉好奇又靦腆，面對涌進來嘰嘰喳喳的大隊人馬，微微有點社恐發(fā)作。而我脫口而出的“五仁王廟”讓大家笑得背過氣去。莫怪莫怪！

廟前的“如來神掌”

熱情的百姓與社恐的龍王

壽圣寺壽圣寺始建于東漢，內(nèi)有宋代八角十三級舍利塔。就在芮城縣大街上的一片住宅區(qū)里。去超市的路上看到不遠處公寓樓里冒出一個古色古香的塔頂，很難抑制住去看一眼的好奇心。

這所寺廟歸佛教協(xié)會管理，所以仍舊可以燒香拜佛。香火把精美的宋代壁畫熏得飄渺不可尋?，F(xiàn)任主持非常有意思，出生于1970年，畢業(yè)于湖南經(jīng)濟學(xué)院，文字功夫了得，出了很多書。繞塔一周都是他的金句，英文翻譯竟然相當(dāng)?shù)轿?，我在炎炎烈日下一句句讀得津津有味流連忘返。

山西文物有兩個地方最讓客戶體驗絕佳，一是文字解釋精準(zhǔn)易懂，小白都能頻頻點頭看得欲罷不能；二是每一處都如入無人之境，可以看個酣暢淋漓。

壽圣寺石塔

城隍廟每個城市都有城隍廟吧，而且標(biāo)配都是小吃攤兒小商品市場。但是集宋元明清古建筑于一身的城隍廟恐怕只有芮城縣這個了。宋代的大殿雄渾周正，元代的享亭粗狂豪放，明代的獻殿精美正統(tǒng)，清代的寢殿妖里妖氣，隔了一線天就是不同的朝代，一抬頭一轉(zhuǎn)身就是數(shù)百年上千年的跨度。

跨進城隍廟的大門，又是空無一人。我先沿墻根饒了一圈，建筑群占地不大，前方與兩邊都嶄新而整飭，每幢建筑都貼了二維碼語音講解；后院荒草萋萋，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殘壁斷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位老爺爺，笑瞇瞇地舉著筆紙，要我登記了身份證。我剛寫完他就騰地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土地公公。

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找到傳說中的鎮(zhèn)廟之寶篆書唐碑（現(xiàn)存已知的只有四件）。只好到處找工作人員。摸到一個監(jiān)控室，喊一聲你好~，一個阿姨滿臉疑惑地跑出來。我問了問，她一臉無辜地笑著連說不知道。我說剛才有個讓我登記身份證的老爺爺，他可能知道。阿姨笑得更開心了，說那個人比我還不知道。然后她帶我走到鐘鼓樓下，原來這里有一個休息室，一位穿著汗衫的老伯舒舒服服地歪在躺椅上看電視劇。老伯知道了我的來意，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從躺椅上站起來，嘆口氣，雙手背在身后，“跟我來！”

“你知道城隍是什么意思嗎？”“城隍爺管什么？““這廟兩邊各有九間廂房代表什么？”一邊走一邊考題唰唰飛來，碰巧我昨天去了芮城文博館，又在賓館讀了芮城縣志，這些都是送分題?？荚囃ㄟ^之后，老伯和顏悅色起來，做起了自我介紹，張姓，原來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退休之后就返聘到了城隍廟。我指著四面佛塔說，哎呦，昨天博物館里看到的是復(fù)制品，原來真品在這里。沒錯！老伯更開心了，自豪地說：博物館里的很多展品都是從城隍廟里取走的！

走到了要尋的唐碑，兩人忽然都屏氣凝神，沉默起來。一千兩百多年的石碑，毫無隔閡地在我鼻尖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展現(xiàn)出來，奢侈得讓人受寵若驚。

“一般最黑那塊就是最珍貴的”碑林法則

老伯帶我挨個兒石碑賞過去，又一一指點廟里建筑的特色和有關(guān)逸文，尤其是藏在角落里不經(jīng)意就會被忽略的亮點或者孤例。仿佛開了慧眼，我看到尋常的古建筑忽然光芒點點。

----有塊碑是米芾的，不在碑林，在八蠟廟門口。

----你看這元代的大梁，一人都抱不過來，因為戰(zhàn)亂呀就地取材不經(jīng)修飾，倒也另有一番風(fēng)味。

----后院里的那些殘品，都是從田間村里收過來，否則荒在野地也是可惜。

----梁上這些壁畫是宋代的，墻壁上那些年代很近，沒什么價值，不看也罷。

----歇山頂山花板上的二龍戲珠是明代的琉璃懸板，精美絕倫，要從這個角度才看得到。

----碑林口子上那個石獅子注意到?jīng)]有？注意它的神情！可惜另一只遺失了。

我也和他交換了諸如“廣仁王廟一塊唐代的魚籽石碑被盜，還沒出城就被追回來了，偷的人只賣了一千五百塊“之類，別處聽來的八卦消息。一直到夕陽西下，我怕耽誤老伯休息，他一個勁說不要緊不要緊，還點起一支煙，準(zhǔn)備和我講運城八景，講“中華”和“華夏”的來歷……半個小時就可以逛完的城隍廟，我呆了一個下午還不夠。

歪頭殺

所有的古跡都在加速消亡，但是就像遠方滅絕的白犀牛一樣，對我們的日常生活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歷史遺跡的價值，未必能購買到一張末日的船票，或許將來的人類生活在與歷史斷層的賽博朋克……至少，我們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