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麟
李學勤(1933-2019),我國當代著名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古文獻學家和教育家,被學術(shù)界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長期致力于中國古代文明的研究,曾獲第四屆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
李學勤先生的學問橫跨古史、甲骨學、青銅銘文、戰(zhàn)國文字、簡帛學等眾多領(lǐng)域,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的一生也正如其名,“學向勤中得”,老而彌篤。自從裘錫圭先生遠走復(fù)旦以后,學術(shù)界形成了“南裘北李”的格局,兩位大師華山論劍的機會相對就少多了。不過聽李先生的課,知道他們一直惺惺相惜。
我在北大時,因為沒有聽到裘先生主講的《金文研讀》,一直引以為憾。沒想到這個遺憾來到清華后竟有機會彌補,我有幸聽過李學勤先生的課。當時他主講《出土文獻選讀》,那個學期正好講到第三段,時間是2011年春天。北京的春天雖然來得晚、來得慢,但畢竟是春天,心底的喜悅不斷潛滋暗長,配合著聽李學勤先生的課,真的是讓人抓耳撓腮。
我清楚地記得,教室在文北樓四樓,每周三9點50分開始上課。第一次上課,我早早就到了,四周一打量,許多熟面孔都是以前在裘先生《古文字學》課上見過的,大抵來自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還有專程從外地趕來旁聽的教師。
甫一坐定,有同學三三兩兩將錄音筆置于講臺,還有同學架好攝像機對準講臺,仿佛要召開一場隆重的新聞發(fā)布會。李學勤先生在學生的簇擁下走到前臺坐下,我感覺他就是一位藹藹如也的長者:國字臉,挺拔的鼻梁,堅挺的耳朵,若不是眼簾下的眼袋,將會更加完美——李學勤先生年輕時一定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當時能聽到78歲老先生講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現(xiàn)在只要一閉上眼,腦中就定格了一幅畫面:先生一副老派學人風范,白色襯衣扎在藍色長褲中,袖子在手臂處略略挽起,站在寫滿銅器銘文的黑板前,侃侃而談。
“我們這個學期講青銅器,準備從西周晚期金文開始,一直講到春秋,希望同學們能更多地閱讀文獻。研究青銅器,我的體會是,每讀一次都有所改變。要徹底懂它,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們只能逐漸修改觀點。我們讀一次就有一次改變,在你一生中不會得到一個結(jié)論,比如唐蘭先生,早年與晚年的文章差別大了;當然,改變不一定就比早期更好。因為每次看的時候,我們采取的角度都不同?!崩顚W勤先生這樣言簡意賅開場了。
他的課,時刻讓我體會到樸學的特色:樸實厚重,多聞闕疑。他曾專門寫過《王國維的“闕疑”精神》,肯定王國維提倡“闕疑”是一種有利于研究進步的求是精神。李學勤先生常常提到,有些字我真的不認識,我們必須承認對于西周金文有許多是不知的。這比那些不知以為知的學者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所謂大巧若拙也。
“古文字有時候就像一門科學,你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才能解決,沒有一定的條件怎樣也無法解決??茖W本身就是這樣,我們必須承認這點,愛因斯坦說過:科學就是和成見相對立。有些字,你完全想不出來,可是你如果得到相反的看法,就能逐漸豐富我們的認識,不可能一代人解決所有問題。”這種科學意識的養(yǎng)成,或許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李學勤從青少年開始就熱衷于閱讀《科學畫報》,這點他常在課堂上念叨。在聽李學勤先生的課之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人文學科也是“科學”,印象中只有用公式推導(dǎo)或者接觸瓶瓶罐罐的才是科學?;蛟S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真正明白人文學科也要注重方法論。
還記得,每堂課他要給學生留下5分鐘的時間,看看那些字怎樣隸定。為什么不給大家打印呢?就是為了讓大家抄寫一遍,留下印象。李學勤先生講課,不拘泥于一字一形,而善于啟發(fā)學生,關(guān)注文字后面活的文化與制度。他注意分析器物文體的行文習慣:“大家一定要注意文氣啊,為什么我們覺得甲骨、金文高古,因為它字就那么多,要寫得簡單,簡單就顯得高古。”他認為,同樣的字形有時應(yīng)該有不同的解讀。有些字寫得潦草甚至不合“六書”是常見的,比如上博簡,許多字猜不出來,字形過于不合結(jié)構(gòu),是辨?zhèn)蔚囊粋€依據(jù)。
李學勤先生還常說:“我不太主張講西周金文時死摳禮制,古代禮制不能死看,有時說得很虛。有些學者非死摳不可,其實紙上的東西許多問題講不清。‘膳夫’這種官就是‘宰’,孫詒讓最大的貢獻就是注意到了周代官職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如果你活用官職的關(guān)聯(lián)制度,那么西周的金文會很有意思?!蹦莻€學期,李學勤先生所講的課都與土地制度有關(guān),在他看來,西周的土地制度特別重要,但是不能把當時的土地制度想象得過于規(guī)整與圖案化。講課時,先生特別注意梳理學術(shù)背景,介紹最新的考古學成果。認為研究古代文獻,不能只注意《清經(jīng)解》《清續(xù)經(jīng)解》,還要注意宋元時期的研究;研究青銅器,千萬不能忽視地方志。他有意將銘文講得很細,以便大家全方位地認識銘文的學術(shù)價值。
在學生心目中,李學勤先生是一個方向性的人物,好比創(chuàng)造元素周期表的門捷列夫,處處指示門徑。他最大的貢獻是提出了“重寫學術(shù)史”和“走出疑古時代”兩個口號,在這個愛地不愛寶的時代,借助出土文獻修訂學術(shù)史,與古史相互印證闡發(fā),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意義深遠。
聽李學勤先生的課,我先后學習了散氏盤、克鐘、鳥形盉、善夫克盨、大克鼎、小克鼎等銘文,讓我這個門外漢漫游于古文字之林,應(yīng)接不暇。后來想繼續(xù)旁聽先生的課程,可是他卻因病停課了,此后再也沒有開課。
令人惋惜的是,一生追索歷史,他把自己也寫進了歷史——2月24日0點11分,李學勤先生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6歲。他用自己60多年的興趣、執(zhí)著和好奇心,穿梭在歷史的迷霧中,奮力找尋中華文明隱藏其中的每一點痕跡。他的離去,是中國學術(shù)界的重大損失。
(作者單位系北京教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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