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詠物詩,就是托物言志或借物抒情的詩歌。詩人通過對事物的描述和詠嘆,來表達其主觀情感,或流露人生態(tài)度,或寄寓美好愿望,或包涵生活哲理,或表現(xiàn)生活情趣。故詠物詩中所詠之“物” ,往往是作者的自況,與詩人的自我形象完全融合在一起。 李商隱《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由是觀之,詠物詩的根本特點在于托物言志或借物抒情。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個中有我也。” 所以,寫作詠物詩須“體物肖形,傳神寫意”,“不沾不脫,不即不離”( 屠隆《論詩文》)。古今詩家自然深諳此道,故自先秦以降,歷代都不乏詠物之名篇佳作。但也有好些詩詞作者常常背離此道,寫出的詠物詩,或失之太粘著于物、或失之無托物之情,或失之無怡情之象。筆者閑時閱讀,覺得時下詠物詩易患三病,在此不揣淺陋,試將所感分述于次,以為引玉之磚。 一是病在唯物。詩人游離在所詠物象之外,既無托物言志,也未借物抒情。如下面這首《峨眉山》(田樹林): “鳥瞰峨眉偃月彎,仰觀松柏碧連天。云蒸金頂佛光暖,霧鎖仙峰九老寒。伏虎凈園觀寶塔,報國古剎覽楹聯(lián)。歷朝文士紛然至,留下諸多贊譽篇。” 全詩從始至終均是景觀羅列,既無比興、更無寄托,即使是景觀鋪敘也談不上“體物肖形” 。 再讀李白《峨眉山月》,感受就截然兩樣了: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川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SPAN> 李白初離故里,峨嵋山月似乎曲通人意,相伴入平川、融江水、發(fā)清溪、向三峽、下渝州,深情款款,無限眷戀。這哪是詠月?明明是借月抒懷,字字所托,皆詩人眷戀峨眉(故鄉(xiāng))之情。伹誰能否認,他通篇所詠不是峨眉山月? 二是病在無神。太粘著于物固然是病,但作到了“不沾不脫,不即不離” ,是否就可寫出好的詠物詩?依筆者愚見,也不盡然。好的詠物詩,所詠之物都篤現(xiàn)著其特質(zhì)所顯示的靈氣和風(fēng)采,即所謂有神,反之則為無神。 請看下面這首《秋雪》(閆真): “未到立冬日,推窗撲面寒。雪花庭院舞,一夜掩青山?!?/SPAN> 這作為一名初二學(xué)生的習(xí)作當(dāng)可稱好詩,全詩四句中有三句側(cè)面描寫,可說未粘著于物。但卻難稱上乘之作。因為通篇除了雪、還是雪,既讀不出雪之韻,更品不出雪之神。 韓愈的詠雪名篇卻是別具風(fēng)味:寫雪而絲毫不粘著于雪。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SPAN> 以花喻雪,古今皆然;伹大多囿于以花寫形。韓愈這首卻不落俗套?!靶履甓嘉从蟹既A,二月初驚見草芽” 兩句,簡單的鋪敘手法寫新年雖沒有鮮花,二月卻見青草發(fā)芽,預(yù)示著人們期待的春天來了。然后筆鋒一轉(zhuǎn),將白雪人格化,說白雪嫌待草芽成綠來裝點春色未免太晚,迫不及待地“故穿庭樹作飛花” 來宣示爛漫春光了。詩句明白如話,卻又寓意無窮,字面寫白雪爭春,實乃借春雪抒發(fā)詩人企盼春天,贊美白雪之情。通篇洋溢著傳神的雪之韻,結(jié)句開掘出雪之品,真乃余味無窮,雪品、詩品、人品全在了,給人別開生面之感。 三是病在無“象”。“ 象” 即形象、意象。詠物詩之“體物肖形” ,貴在形神兼?zhèn)?,詩中物象須是通過形象思維而形成的寄撫著詩人主觀情感的意象。有的詠物詩沒有形象思維,盡是堆砌上去的贊頌之詞,讀之素然寡味。比如下面這首詠歲寒三友的詩—— 《歲寒三友》(李領(lǐng)澤): “幽篁翠竹凜寒風(fēng),冰凍懸崖聳勁松。橫谷臘梅爭傲雪,堪夸三友御嚴冬?!?/SPAN> 既稱歲寒三友,自然將松竹梅人格化了??稍娭袇s無只言片語寫其人格形象。且語意重復(fù):起句“寒風(fēng)” 、次句“冰凍” 、三句“傲雪” 、結(jié)句“嚴冬” ,反復(fù)描繪的只是幾具寒冷中的軀殼,感受不到一點形象的血肉靈魂。 已故龍愛冬同志詠松竹梅的同題詩,卻是深得個中神髓—— 《松》:“露宿風(fēng)餐淡泊身,懸崖峭壁總安心。渾無諂媚逢迎意,待客居然入畫屏?!?SPAN lang=EN-US> 《竹》:“雪壓風(fēng)摧負重難,根深節(jié)勁也腰彎。只緣未斷錚錚骨,日出依然秀滿山?!?/SPAN> 《梅》:“樂在冰天呈雅韻,欣于雪夜綻奇葩。蕊寒肌冷香千壑,報節(jié)催春礪萬家?!?/SPAN> “歲寒三友”同為凌寒傲雪,卻又各具風(fēng)姿,各領(lǐng)風(fēng)騷,各有個性。詠松重在風(fēng)餐淡泊、禮賢待客之品,寫竹側(cè)重其根深節(jié)勁、毓秀滿山的濟世之懷,贊梅又偏于幽香送遠、報節(jié)催春之性。名為寫物,實為喻人。且都是經(jīng)過形象思維使所詠之物成為寄托著詩人情感的感人意象,使之具有強勁的藝術(shù)生命力。 如開篇所述,無論是虞世南想表達高貴也好,駱賓王想表達怨情也好,李商隱想表達孤清也好,都不是直說,都是通過對蟬這一形象的塑造表現(xiàn)出來的,這就不生硬,不直白,能夠讓人有生動的想象。所以形象思維和賦比興,對于寫作詠物詩是不可缺少的。 總之,要寫好詠物詩,不僅必須眼中有物,還必須心中有物。因為眼中之物徒具其形,心中之物才具物之魂,物入于心才可能形神兼?zhèn)?。故善寫詠物詩者,都善于觀察、善于對客觀事物進行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由此及彼的分析,以發(fā)現(xiàn)一事物同他事物必然的、本質(zhì)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善于運用形象思維的意象化手法來表達事物的本質(zhì)和聯(lián)系。可見,只簡單寫物不行,還要有人的思想情感作其靈魂。沒有深刻而豐富的思想情感,沒有嫻熟的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的技能,寫出的物就會蒼白無力。情中有物,物中有情,情物交融了,才是詠物詩應(yīng)有的境界。故詠物詩的高下,不僅取決于作者的學(xué)養(yǎng),更決定于作者的人格修養(yǎng)和價值取向。 注:所引《峨嵋山》、《秋雪》、《歲寒三友》摘自某全國性詩刊2011年第12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