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列舉全球偵探小說領(lǐng)域的重要人物，一定會有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阿茄莎·克里斯蒂筆下的波羅、錢德勒筆下的馬洛。

不過，還有一位來自中國的“神探”，在歐美國家享有“東方福爾摩斯”的美名。圍繞他的作品后來又回到中國，啟發(fā)了眾多影視劇改編。

他是許多觀眾都熟悉的唐代名臣狄仁杰。

這一切都緣起于荷蘭外交官和漢學(xué)家高羅佩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模仿中國古代公案小說形式，以狄仁杰為主角，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推理小說《大唐狄公案》。

高羅佩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傳奇人物，曾評價自己一身三任：外交官是他的職業(yè)，漢學(xué)是他的終身事業(yè)，寫小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

他不僅讓狄仁杰的探案故事在全世界流行，也是中國傳統(tǒng)秘戲圖的研究專家，他擅長古琴喜愛書法，他雖有西方人的面孔卻有一顆傳統(tǒng)中國文人的心。

英國《泰晤士報文學(xué)增刊》曾說，“大唐狄公案”系列是高羅佩在世界偵探小說領(lǐng)域內(nèi)開創(chuàng)的極其珍貴的一個支脈。

美國文化史學(xué)家雅克·巴贊讀了《大唐狄公案》之后，找到了這部作品為何能受到西方讀者歡迎的秘密：

雖然裹上了中國習(xí)俗，這卻是部真正的西方偵探小說，不僅如此，我們還看到“硬漢派”作品的某些招牌設(shè)定（比如私家偵探和反戈一擊的高麗美女）被成功化入了一個古老而陌生的背景中，實在是妙趣橫生。

高羅佩幼年時曾隨父親在荷屬東印度住了9年。小時候，家中擺放的中國花瓶以及上面的中國文字，使他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興趣。自16歲起，他便開始學(xué)習(xí)中文；1933年，他進(jìn)入大學(xué)攻讀中文、日文、藏文、梵文和東方歷史文化；25歲時他已獲得博士學(xué)位。

高羅佩作為外交官的生涯開始于1935年5月3日。當(dāng)時他被派往東京的荷蘭公使館。在日本的生活，讓高羅佩從生活方式上真正地進(jìn)入東方。

“二戰(zhàn)”爆發(fā)后的1943年，他終于有機(jī)會進(jìn)入中國工作。

在重慶，他作為大使館一等秘書，仍然以他的個人特色：即對當(dāng)?shù)厣鐣淖钊娴剡M(jìn)入，執(zhí)行別人難以企及的外交任務(wù)。此外，他還娶了一位同樣在大使館工作的中國妻子，這段婚姻一直延續(xù)到高羅佩去世。在高羅佩生病住院期間，他曾對醫(yī)生談過他們的婚姻，他認(rèn)為如果把東方人的聰明智慧和西方文明結(jié)合起來，就會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東西，他補充說，“我想那是你能夠結(jié)合起來的最美好的東西”。而妻子則評論高羅佩說，除了外表，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中國人。

也正是重慶工作的這段時期，高羅佩的漢學(xué)研究進(jìn)入一個新階段，開始致力于對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流所輕視的通俗文學(xué)的研究，例如公案小說等。一次偶然的機(jī)會他讀到了一本清代公案小說《狄梁公四大奇案》，他認(rèn)為中國公案小說中的主角及其偵訊本領(lǐng)絲毫不遜色于西方推理小說中的“名偵探”，高羅佩決心要向西方讀者宣傳狄仁杰這位“東方神探”的破案傳奇。

英文譯本《狄梁公四大奇案》在西方一經(jīng)出版，就掀起了一場“狄仁杰熱”，讀者紛紛來信要求高羅佩繼續(xù)介紹有關(guān)狄仁杰破案的小說。然而，以狄仁杰為主角的中國公案小說數(shù)量實在是有限，高羅佩心中逐漸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親自創(chuàng)作以狄仁杰為主角的推理小說。

從50年代初直至去世，短短十幾年時間里，高羅佩利用工作之余的時間，創(chuàng)作了140多萬字、覆蓋17部小說在內(nèi)的“大唐狄公案”。在小說序言中，高羅佩宣稱狄仁杰等中國古代名臣“雖未有指紋攝影以及其他新學(xué)之技，其訪案之細(xì)，破案之神，卻不亞于福爾摩斯也”，從此狄仁杰成為了被譽為“東方福爾摩斯”的中國古代神探。

相比中國古代的公案小說，高羅佩的《大唐狄公案》有著屬于自己的鮮明特點：在中國公案小說的“殼”中蘊含著西方偵探小說的“核”，案件故事取材于公案小說，摒棄其中神鬼怪異的成分，取而代之的是西方偵探小說中嚴(yán)密的邏輯推理能力、廣博的刑事偵訊經(jīng)驗和深厚的犯罪心理學(xué)基礎(chǔ)。

由于古代文本提供的狄仁杰故事太少，高佩羅《大唐狄公案》中的案件素材廣泛吸取其它公案小說，例如以包拯為主角的《龍圖公案》、“三言二拍”中的公案故事等。

[荷蘭]高羅佩/著

張凌/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5月版

無常世間，常有聚散。

悲歡更迭，晝夜流轉(zhuǎn)。

官員來去，公義存焉。

皇統(tǒng)國祚，千秋萬年。

三名男子就座于悲歡閣的頂層，一邊眺望著從京師北門出城而去的大道，一邊各自默默飲酒。這是一座老字號的三層酒樓，位于松林密布的小丘之上，不知從何時起，這里便成了京官專門送別外放官員的地方，待到他們?nèi)纹谝褲M、返回京城時，亦在此處相迎。正如鐫刻在前門上的開篇詩句所言，這閣子因其迎來送往之用而得名。

天空一片陰霾，春雨下得淅淅瀝瀝，仿佛永無休止。小丘背后的墳園內(nèi)，兩個苦力正躲在一棵古松下避雨，彼此緊緊靠在一處。

三位友人已草草用過午膳，眼看道別在即，然而這最后的時刻卻煞是艱難，人人都試圖說些合宜的話語，卻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一句來。三人皆是三十左右年紀(jì)，其中二人頭戴主簿的錦帽，即將上路的一位則頭戴地方縣令的黑帽。

梁主簿重重放下酒杯，對那縣令含怒說道：“年兄此舉真是大可不必，小弟至今為之倍感傷神！你明明可以做到大理寺主簿，如此一來，便與這位侯兄成了同仁，我等仍可在京師中逍遙度日，再說年兄——”

狄公捋著一把漆黑的長髯，已是頗覺不耐，此時斷然插話道：“你我此前已經(jīng)議論過數(shù)次了，況且——”話剛出口，卻又立時煞住，歉然一笑又道，“我也對二位說過，整日埋頭案牘公文，只研究些紙上官司，我早已心生厭倦?！?/p>

“那也不必非得離開京城吧?！绷褐鞑居值?，“莫非此地就沒個令人起興的案子不成？戶部員外郎一案如何？那人似是名叫王元德，殺死下屬小吏，還從銀庫中竊走了三十錠黃金，從此遁跡潛逃。侯兄的叔父，戶部郎中侯廣大人為了此事，正天天催問大理寺可有消息，侯兄想必最清楚不過了！”

身著品官補服的侯主簿面露憂色，猶豫片刻后方才答道：“我們至今仍未發(fā)現(xiàn)那歹人的一絲蹤跡。狄年兄，這案子可是大有趣味哩！”

“你想必也知道，”狄公淡淡說道，“此案由大理寺卿親自過問，你我看過的只是例行公文與抄件而已，除了文書還是文書！”說罷取過镴制酒壺，給自己又斟滿一杯。

三人默然半晌，梁主簿又開言道：“年兄至少也該挑個更好的去處才是！蓬萊遠(yuǎn)在海疆，霧雨連綿，甚是陰冷凄清。關(guān)于那地方，自古以來便有種種奇事異聞，莫非你不曾聽人講過？據(jù)說在風(fēng)雨之夜，死人會從墳?zāi)怪信莱?，海上吹來的迷霧里常有奇形怪狀的東西，甚至聽說樹林里有人虎出沒，腳上還踩著被咬死之人的鞋子哩！但凡明智識竅者，都會拒絕去蓬萊任職，誰知年兄竟然毛遂自薦！”

狄公卻是聽而不聞，興沖沖地說道：“試想甫一到任，便有一樁疑案擺在眼前。從此以后，我總算可以甩脫枯燥無味的案牘公文，能與有血有肉、生氣勃勃的大活人打上交道了！”

“別忘了你還得與死人打交道哩！”侯主簿淡淡說道，“派去蓬萊的查案官回京后，上報曰關(guān)于蓬萊縣令被害一案，至今不明兇手是何許人，亦不知為何要殺人害命。我曾經(jīng)跟你講過，查案官帶回的案卷存放在大理寺檔房內(nèi)，居然有一部分莫名失蹤了！”

“個中玄機(jī)，你我皆是心知肚明！”梁主簿附和道，“足見縣令被害與京師不無干系。年兄若是辦理此案，天曉得會捅出什么馬蜂窩來，或是因此被卷入高官顯宦們的陰謀中去也未可知！你已是明經(jīng)及第，有此功名，留在京師中定會前程大好，何必埋沒在蓬萊那樣的偏僻之處！”

“小弟也建議年兄不妨三思?！焙钪鞑疽酂崆姓f道，“眼下仍為時未晚。你只需推說突發(fā)小恙，告上十天的病假，吏部自會另行委派他人赴任。狄年兄千萬聽小弟一句，只因你我是知交好友，我才會道出此言！”

狄公見二友眼中流露出殷殷懇切之意，不禁頗為動容。自己與侯主簿相識雖不過一年，卻已深覺此人頭腦敏銳、才干優(yōu)長，一向贊賞有加。

狄公舉杯一飲而盡，起身溫顏說道：“二位一片憂慮關(guān)懷，足見高誼，狄某承情之至！二位所言甚是中肯，留在京師的話，于我的前程更為有利，但我自認(rèn)應(yīng)有此擔(dān)當(dāng)。梁兄方才說的功名，在我看來只是老套常規(guī)，算不得什么大事，后來在朝廷檔房中埋頭公文，消磨數(shù)載，亦是乏善可陳。狄某心意已決，立志從今往后，上為天子，下為黎民，竭誠效力，萬死不辭，非如此不足以心安，蓬萊才是我走上仕途的真正起點！”

“或是終結(jié)也未可知?！焙钪鞑镜吐暪緡佉痪?，起身踱至窗前，正瞧見那兩個掘墓人已走出樹蔭開始掘土，忽然面上變色，連忙顧視左右，又轉(zhuǎn)頭啞聲說道：“外面已是風(fēng)停雨歇?！?/p>

“那我便上路了！”狄公朗聲說道。

三人順著狹窄盤旋的樓梯，一路朝下走去。

只見一位老者牽著兩匹坐騎，正在院中等候?；镉嬚搴昧松像R酒，三友皆一飲而盡，最后又語不成句地叮嚀囑咐一番。主仆二人蹬鞍上馬后，狄公揚鞭作別，然后朝著大道一徑馳去。

梁侯二人仍舊立在原地，目送狄公遠(yuǎn)去。侯主簿面帶隱憂，開口說道：“我剛剛聽說一事，只是不想讓狄年兄知道。今日一早，有人從蓬萊入京，對我道是那邊正謠言紛紛，傳說有人看見了被害縣令的鬼魂在縣衙中四處游蕩。”

兩天之后，將近正午時分，狄公與其隨從行至山東省界。二人在兵營關(guān)卡中用過午飯，又換過馬匹，然后沿著大道一路朝東，直奔蓬萊而去，此時途經(jīng)一片鄉(xiāng)間地帶，周圍山坡起伏，密林叢生。

狄公身著簡樸的褐色騎服，將官袍與其他幾樣行李一并裝入兩只大鞍袋中。離京之前，他決意獨自一人先赴蓬萊，稍事安頓之后，兩位夫人與子女隨后再到，因此方可輕裝出行，待家眷仆從們一路車馬箱籠前來時，再捎上自己的一應(yīng)家什。狄公有兩件最為珍愛的寶物，皆由隨從洪亮攜在身上，一是著名的雨龍劍——此乃狄家的傳家之寶，二是一部關(guān)于司法斷案的典籍——狄公之父生前曾官至尚書左丞，在此書中留下了許多親筆批注。